蝉鸣阵阵，与展厅内游客们不时的低声惊叹交织在一起。
柳絮音站在略显拥挤的人群前方，目光不由自主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试图寻找那张熟悉而温和的脸庞。
然而，她没有找到。
温医生……昨晚并未明确地答应会来。
一丝难以言说的沮丧，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尖。
“各位来宾，下午好！”主持人的声音在展厅中响起，将她的思绪拉回。
“欢迎来到本次‘古乐清音——文物修复与保护’专题讲座。今天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了独立乐器修复师，柳絮音女士！”
主持人微笑着向她示意，台下响起了礼貌的掌声。
“柳絮音女士虽年轻，但其精湛的修复技艺和对古乐器深厚的理解，在业内广受认可。今天，她将为我们重点解读这件特殊的馆藏——汉代鎏金青铜箜篌，分享其修复过程中的发现与感悟。”
柳絮音深吸一口气，将个人情绪暂搁一旁，走向前去。
她的目光落在玻璃展柜中，那件纹饰繁复，历经千年仍流转着幽暗金光的箜篌上，心神渐渐沉静下来。
这件乐器，曾在她手中由残破归与完整，而它所承载的过往，远比外表更为沉重……
柳絮音走到展柜旁，指尖隔着玻璃，虚虚地拂过箜篌优美的曲线。
馆内柔和的灯光为鎏金琴声蒙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大家现在看到的这件汉代鎏金青铜箜篌，”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抚过古墓的温柔质感，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它入馆时断裂成了十七个部分，弦轸无踪，琴身布满铜锈……几乎被认为无法再发声。”
她微微侧身，让听众的目光聚集于乐器本身。
“修复它，像是一场与千年前工匠的对话。清理锈迹时，我在琴柱内侧，发现了一行刻痕极深的铭文——”她顿了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入口，那里依然空无一人，心口微涩，但专业素养让她立刻收敛心神。
“那铭文是：‘魂兮归来，哀弦独语’。”
台下响起一声细微的抽泣声。
“这并非制器工匠的落款，而更像一句深情的诅咒，或是一个执着的召唤。”柳絮音继续道，她的语调渐渐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缥缈，仿佛不仅仅是在陈述，更是在回忆，“但最后一道修复工序完成，我第一次轻轻拨动新弦时……”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这一刻，一股阴冷彻骨的悲伤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清晰。
她仿佛看见：
一位华服女子在漫天大雪中，于高台上奋力击筑，琴音悲怆，声声泣血，她在为远行的爱人招魂……而台下一个模糊的男性身影，悄然独立，风雪满身，他凝望着台上的女子，眼中是无尽的爱意与同样深沉的绝望。
那身影……像极了温悯之！
“我等你……归来……”女子哀婉的歌声与琴音交织，穿越时空，直接转入柳絮音的灵魂。
柳絮音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扶住展柜边缘，指尖用力而发白。
这短暂的失态被前排细心的听众察觉，场内一片寂静，担忧地望着她。
“……抱歉。”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当琴音再次响起，我仿佛……触摸到一段超越了乐器本身的，极其沉重的情感。这或许就是文物修复的魅力，我们修复的不仅是形骸，更是与之共鸣的灵魂。”
她的解释巧妙而真诚，台下报以理解，甚至更感兴趣的目光。
就在这时——
展厅门口，一个清瘦的身影悄然出现。
温悯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白衬衫纤尘不染，目光穿过人群，静静地落在她身上。
他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温和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痛楚，更有一种仿佛被她的话语触及了最敏感秘密的震动。
柳絮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来了。
他听到了多少？
他是否，也感知到了什么？
四目相对间，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悄然拨动。
讲座在继续，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 — —
夕阳为博物馆的玻璃穹顶镀上一层暖金色，讲座早已散场，喧嚣褪去，只剩下宁静的光束透过窗格，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影子。
柳絮音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旗袍，亭亭立在廊柱旁，日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娴静的轮廓。
她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温悯之，轻声问：“温医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开始讲‘魂兮归来，哀弦独语’的时候。”温悯之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目光仿佛还浸在刚才那段穿越千年的悲伤里。
“这样啊，”柳絮音微微转过头，抬眼望进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觉得……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很优秀。“他回答的简短，却郑重。
日光下，他清晰地看见她眼底还未完全散去的余悸，那是与箜篌共鸣时被拉入过往的痕迹。
他想问些什么，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温和地补充道：“只是，别太沉浸其中。有些情绪……太重了。”
柳絮音的心因他话里的关切轻轻一动。
她弯起嘴角，指向身后静谧的展厅：“嗯。要不要……我们一起在博物馆里逛逛？有些展品，我还想再看看。”
“好。”温悯之颔首，与她并肩走入被时光浸透的长廊。
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展厅里轻轻回响，一如他们之间那些未竟的对话和悄然流动的心事。
— — —
晨曦初绽，柔和的光线透过工作室的窗，为散落着工具与木屑铺上一层暖金色的沙。
柳絮音刚拿起手机，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叮——”一声，一条推送消息弹出来：
「晨曦精神疗养中心，诚邀志愿者于今日下午参与“陪伴‘晨曦小居民’”爱心活动。」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住了。
晨曦疗养中心——那是温悯之的母亲，温诺女士所在的地方。
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夜在温悯之家触碰那本书时看到的沉重过往，那个被命运摧折，最终在纪念日那天精神崩溃的可怜女人……也想起了温悯之提及母亲时，那双总是盛满悲慈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深藏的痛苦。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她点开了链接，指尖轻快地填好了报名信息。
“提交。”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能稍稍靠近他不为人知的伤痛世界，或许……也能为那个被困过往里的温诺女士，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 — —
下午，柳絮音随着志愿者的队伍走进了晨曦疗养中心。
阳光和熙地撒在精心打理的花园里，几位被称为“晨曦小居民”正悠闲地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注视感悄然爬上柳絮音的脊背。
她下意识地抬头，撞见了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那眼底的轮廓竟与温悯之如此相似，只是多了几分被岁月洗练过的通透。
她不由自主地缓步上前，轻声问候：“您好呀？”
轮椅上的女士微微颔首，唇角漾开一抹浅淡却真实的微笑，声音温润如玉：“我是温诺。”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柳絮音略显怔忡的脸，才不疾不徐地补充道：“是悯之的母亲。”
“温女士……”柳絮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眼前的人气质从容，谈吐清晰，与她想象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絮音，”温诺却自然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池塘边的花开得正好，愿意推我过去看看吗？”
柳絮音依言推着轮椅前行。
阳光在水面上碎成万千金箔，随风轻轻跃动。
“絮音，”温诺望着那片粼粼波光，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你觉得，我像个疯子吗？”
柳絮音心头一紧，连忙道：“你看起来非常清醒，温柔。”
温诺转过头，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直视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了然：“你既然已经‘看见’了我的故事，那些前尘旧梦，就不必我再重复了。”
柳絮音呼吸一滞。
“那您为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用自己的‘清醒’，换来了一场圆满。”温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在我终于触碰到毕生所求的幸福那一刻，心甘情愿地交出了它。这代价，比起你们即将面对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柳絮音怔在原地，这番话，她听得见，却无法理解。
“孩子，执念如冰。握得越紧，伤得越深。”温诺的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力量，“该放下的，总要学会放下。”
见柳絮音沉默不语，温诺轻轻吟出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限期相爱，勿留遗憾。”
她望向远处，眼神变得悠远，语气柔和下来：“下次来时，带上你的琴吧。我想听听，能让悯之循环播放的旋律，是什么样的。”
这时，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悄然走进。
令人心惊的是，温诺的眼神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如同烛火被风吹灭，骤然失去了所神采，变得空洞而迷茫。
“谢谢你陪她说话。”男子对柳絮音温和致谢，随后俯身，极其自然地将温诺耳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轻柔地别在耳后，动作间满是珍视。
“诺诺，我们该回去了，日光有些烈了。”
他推着轮椅缓缓离去。
柳絮音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温诺最后那句看似寻常的请求，和男子那不经意间流露的，饱含深情的呵护，比任何直接警告更让她心绪难平。
“叮——”
手机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宁静。
柳絮音低头看去，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她微微一怔。
云无咎。
「美丽的小姐姐，今晚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这条消息来得突然，语气轻快得仿佛他们已是相识已久的老友。
柳絮音想起温悯之之前的叮嘱——“他以后如果联系你，无论说什么，你一定要去见他。”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她回复了一个简短的：
「好。」
几乎是消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对方的状态就显示为“正在输入…”，然而，等了半晌，却没有新的内容传来。
这种欲言又止的沉默，反而比任何具体的话语更让人心生疑虑。
柳絮音收起手机，抬头望向温诺女士离开的方向，花园小径径头已空无一人。
云无咎的邀约，温诺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语，还有温悯之手腕上若隐若现的印记……所有这些碎片交织在一起，让她隐隐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拢。
今晚这顿饭，恐怕不会只是一次简单的晚餐。
音音在千年箜篌中看到的那个雪中身影，
会是温医生前世的样子吗？
而温诺女士那句“用清醒换圆满”，到底藏着多少未尽之言？
最让我心颤的是——当一个人清醒地选择疯狂，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与深情？
至于云无咎的晚餐邀约……
嘘，秘密要慢慢揭晓才有趣。[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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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箜篌招魂与未竟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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