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载人间变化后,薛宓娘满十五岁,她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见者无不惊叹。
这年气候寒凉,宫中常有雾起。晏宸宫的樱花开,也总笼罩在一片水烟间。后来,昭帝在秋夕宴散后倏然病倒,突发的恶疾打得御医措手不及。
太子薛淮安在殿中大怒,降下手谕,要将整个昭国的神医都宣入宫。此谕一出,宫使连夜八百里加急骑驰四海,闹得民间各处纷扰不宁。然而不出一日,昭帝就崩于太和殿中。
皇后经此郁郁寡欢,也于次年病逝。新帝设梓宫奉安殿于熙和宫左侧。
依照昭礼,薛宓娘应该为皇后守灵。晏宸宫距熙和宫远,她就暂住熙和宫旁。薛淮安担忧妹妹一时想不开,就多遣了几位宫娥在她屋里。
烛灯灭后,薛宓娘惨白着脸蜷缩在被中,觉得浑身冰凉,周遭安静得可怕。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再不能听到爹娘的声音,记忆中的温度也都悄然而逝。
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一旁的窗子传来轻叩声。
薛宓娘贴耳听了听,忽地目光一澈,起身将窗子打开。
“殿下。”
“微生珩,你在这里。”她面庞上复又浮现起笑意,可往后又担忧地握住他的手,“你的手好冰,外面太冷了。”
“我想在这儿陪着你,你别担心,他不会发现的。”微生珩蹲在窗外的柳杉下,垂落的枝条将他遮蔽。幽深的夜里,两人的身躯都显得格外微渺,巡逻兵的脚步声远近交替,他们就借着远处的烛光,隔着窗子低声说话。
“你快披上。”薛宓娘将被褥分给了他一半,两人就这样靠在了一起。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晚膳时来的,薛淮安疑心重,里外安插了许多人,只有那个时段能溜进来。”
薛宓娘蹙眉不解道:“他很不喜欢我和你见面,还总欺负你。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明明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而且你还这么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么?”
“当然。”微生珩点了点头,末了又补充道,“我心里不会有第二个人同你一般重要。”
国丧以后,薛淮安登基为帝,薛淮宣被封为摄政王。
新君上位,还未来得及立威于朝堂,使万民信孚,却边陲不宁,贼患频起。薛淮安眼见得忙碌许多,眉间也多了愁苦,
薛宓娘身在宫中,却也隐隐听闻朝中的些许风声,譬如靖国皇帝派来过使者,说是要接质子回朝。
她忽然想到,微生珩有朝一日会消匿在广袤的呈河上,而后他们此生再难相见。
她噩梦中的狐妖被替成远在呈河之外的靖国皇帝,他会将微生珩从她身边带走。
若是剑仙肯帮她,想来事情还有转机。
薛宓娘这样想着,心中更为迫切地想要认识传说中的剑仙。
是微生珩说世上有剑仙的,那便是有了。
因为他从来不骗她。
见到了剑仙,她就将所有的珠宝都送给他,只要他教她如何一剑破万法,如何千里走单骑。这样的话,薛宓娘就可以阻止任何人带走微生珩,就算他走了,她也还能再找到他。
将功夫停留在嘴皮子上,可不是好汉。
于是,十六岁那年,薛宓娘微服来到京城的繁华街上。
她去过酒楼,逛过兵器铺,听过江南曲,乘过汾阳舟。
偏偏不见剑仙。
她又去城楼上看落日,想着或许会见到一个喝酒持剑的人,他一身白衣,容貌清俊,他英姿飒爽,醉目流连,他大袖一挥就是一首好诗,口齿一开便能吓退奸邪。
最后,他告诉她,他是剑仙。
她的心怦怦乱跳,风在两颊呼呼吹过。
鸟儿停在亭角上,她顾着看它,忽然失了平衡向后倒去,后面是十几丈高的城墙。
完啦,她一定要死在这儿了。
阎王殿的景貌方在她脑海中勾勒了几笔,却感觉到扑面的劲风消散。
周身气血重新涌动起,手脚也恢复了知觉。
睁眼,眼前是一个俊俏公子,剑眉星目,睫毛长长。
他救了她。
“姑娘还好么?”
说话间,他的气息微呼在她额上。情窦初开的年纪,薛宓娘不由有些面红耳赤。对方察觉不妥,忙轻轻将她放下,退后一步行礼。
“你会武功?”
“会一点。”
“那你是剑仙么?”
“我可不是剑仙。不过,你在等他么?”
薛宓娘双掌合握在胸前,盈盈笑道:“嗯。”
温润公子笑道:“我原是约了他来这儿的,可他没有来”
“原来你认得剑仙,那不如我们一起等他好了。”
他腰间悬着一把玉扇,此时两指挑起,“唰”地打开,掩住半张俊脸。
“荣幸之极。”
他们坐在城墙边上谈起奇闻趣事,京城风光,好不畅快。那人年纪不大,却似乎曾走南闯北,饱览山河,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不知不觉,天就暗了。
最后,城墙上只剩一轮淡淡的月光。
“也许是他忘了。”
“剑仙也会言而无信么?”
他看着薛宓娘失落的模样,安慰道:“来日见他,必然替姑娘罚他三杯。”
“还得再加三杯,你那三杯。”
“那他可要醉晕啦。”
“剑仙的酒量不是大如牛么?”
他眉眼一弯,摇了摇扇子:“我认识的剑仙,酒量奇差。”
无法,薛宓娘只能与他告别,临走前却发现两人还不知道对方名字。这可坏了,要是剑仙回来了,他却又找不着她怎么办?
“在下文清瑾。”
好耳熟的名字。
她笑着学他躬身抱拳:“薛宓娘。”
在他充斥着惊愕讶异的目光中,她转身跑下了城楼。
回宫后,薛宓娘走在月凉如水的御道上,高高的红墙将她围起。她头一回发现皇城是逼仄的,没有开阔的荒原麦野,没有万家灯火。她无意间叹了会儿气,步伐也慢了些。
忽然,一阵细微的声音传入她耳中,似风拂过树叶,又似衣袍挥动。
薛宓娘放慢脚步,往声响处走去,跨过门槛,转角,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紫竹林。
她来过这片儿玩耍,故此虽夜难视物,终究还是知道路径走向。
前方有一只巨大的影子。
她下意识地躲在一旁的石头后面。
只见那只肥大的影子在地上滚来扭去,将土尘扫得纷纷扬起。紧接着银光一闪,影子亮出了獠牙,好大一颗,连她也都瞧见了。
影子这时说话了。
“你疯了?难道真要两败俱伤,好让渔翁得利?”
薛宓娘神色一颤,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傅平,卢忠喜死后,傅平就坐上了大太监的位置。
臃肿的影子顿时安分下来,渐渐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只人影。原来那并不是野兽,而是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獠牙也并不是獠牙,而是一把匕首。
月光洒在紫竹林上空,却被交错的竹叶遮住,因此薛宓娘看不清两人的脸。
但她很确定,其中一人是傅平,至于另一个拿着匕首的人,就暂称他为“獠牙”吧。
獠牙阴森地道:“事先说好的五五分成,你又何必中途变卦?”
傅平啐了一口,狠狠地说:“畜生,就为这个要杀我?我死了,你一分也拿不到。”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阉人,连男人都不是。”
“你瞧不起阉人?哼要不是卢忠喜卢大人提拔,你如今也不过是个乞讨小儿。”
“你是说我不知恩图报?”獠牙仰身大笑,笑声中却暗含着阴冷之气,令人很不舒服。
笑罢,獠牙将匕首收进鞘中,道:“你倒是知恩图报,为了给卢忠喜报仇,毒杀老皇帝。如今呢?东方仪那群愚臣处处和你作对,如果没有我,你势单力孤还能撑多久?”
薛宓娘的胸膛仿佛被重重一击,“毒杀老皇帝”这几个字白绫般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尔后,他们又争吵些什么,她全然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人忽然抱住她,随后带着她一头扎进幽暗的竹林间。暗箭从耳旁梭过,碗粗的竹身应声而断。
薛宓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送命,幸好抱着自己的人身法轻盈,躲过一道又一道利箭。
要摆脱掉追兵,就必须错开宫人开凿出的小路。
所以那人带着我在密林中东跑西窜,最后却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一道宫墙。
完了,没路了。
“你到我背上来。”
这是微生珩的声音,薛宓娘又惊又喜。可事态急迫,容不得多说。眼见四周逐渐将他们包围的黑影,她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借力跳上他的背。
“扶稳。”
话语一落,他们二人竟陡然腾空而起,劲风瓢泼而下。
明明这红泥抹成的红墙平滑光洁,可微生珩只需在墙面上一踏,就能上飞几丈之高。朝夕相处这么多年,薛宓娘都不知道他会轻功。最后,微生珩踩住一片黄瓦,再偏身又跳下宫墙。
前所未有的失重感奔袭而来,她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中,紧闭着双眼。
宫内禁军遍布,方才那墙头一跃,早惊动了他们,纷纷携刀穿甲地涌来。不幸中的万幸,两人都极熟悉宫中的路,不一会儿就甩掉他们,安然回去了。
楚儿提着灯在门前焦急地来回踱步。
见微生珩背着她回来,立时迎上去。
薛宓娘正想说话,微生珩却抢先道:“殿下腿酸,才让我背回来的。”
他瞒着楚儿想来有他的道理,可她不想欺骗楚儿,索性就闭口不说话。回宫后遣开宫人,薛宓娘才问:“为什么骗楚儿?”
“知道的人多不是好事。“
他将窗子关起来,敛眉坐在她身边:“他们方才要杀你灭口。你听到了什么?”
薛宓娘极为信任他,便将见到的情形一一道来。微生珩听完却并不多么惊讶,似乎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我要报仇,我明早就去启奏大哥,让他下旨将他们都杀了。”
他摇头叹气:“这事可不是陛下说的算。”
“为什么?”
“殿下有所不知。先皇糊涂,为了制衡外朝,将禁军兵权交给了大太监,由此祸患无穷。如今继承大太监位置的傅平,麾下自然也有一众禁军,他们控制着整个皇宫。就算陛下要杀他,又当如何?除非他肯将脑袋伸过来让陛下砍。”
“你是说,大哥早就知道是谁害死了父皇?”
“自然。”
傅平在平日里虽然嚣张跋扈,但实在让她很难想到他竟敢如此作为,这根本就是造反!古人说手握利器,杀心自起,果然如此。
夜深了,微生珩不放心薛宓娘,便在榻边陪她说话。
直到后来困意涌上来,她的双眼渐渐迷糊,他这才放轻脚步离开。
走前,他说了一句话:“夜里沉寂,就让它陪着殿下。”
次日一早,她才知道他留下陪她的东西是什么,原来是一颗夜明珠。
小时候,她送给他的那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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