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一年季秋月,白昼日短,常常一晃眼就得见黄昏。
薛宓娘坐在樱树下阖目听曲,枯叶落在她的肩上,她忽一抬头,却见素风瑟瑟,暮云四合。凄景生凉意,她也渐渐皱起眉头,神情肃然。
唱曲人在宫中素来与虎狼相伴,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不可或缺。此时见公主颜色不悦,不由心中一紧,谁知却因此拨错了弦,如绕飞梁的曲儿就此中断。
她抱着琵琶正要跪下,却被薛宓娘抬手遏止。
“殿下恕罪。”
“你唱得很好,方才最后那句是什么?你再唱一回罢。”
唱曲人困惑地抬眼,见薛宓娘正笑着瞧她,面容温婉亲近。她的疑虑因而打消了大半,复拨弦唱道:“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薛宓娘失神地望着满地落叶,忽地念起唱曲人的名字:“欢念。”
“你家在哪儿?”
“回殿下,是在徐州城。”
徐州在昭国之南,此去一百余里,需乘车数日,若是寻常百姓,怕是终其一生也不会来这样远的地方。
“那你在皇宫,会想回家么?”
欢念一时忘却了宫规,就那么怔着看她半晌,末了才摇摇头。
薛宓娘笑起来,轻指她道:“你骗人。”
没有人会不想家。分明是如曲中唱的那样,凡身在他乡者,心中必然一片孤寂与凄惶。微生珩也是如此么?他的家乡远在呈河对岸,身边没有了承托之物,不管在哪儿都像无桨之舟,
她卸力地后靠在椅背上,任由风吹乱了她的玉帛。
半晌过去,她蓦地面露不甘,娥眉一蹙就将手中的茶杯摔出去。
几日后,薛宓娘依旧寻剑仙不得,就去见了薛淮安,正巧在御书房外迎面遇见一位朝臣。
“文相大人。”
“殿下。”
礼间,她注意到他温润而渊的眉目,恍惚觉得有几分熟悉。
回去她打听了一番,问文宰相有子女几何?都叫什么名字?
果不其然,他有一个儿子,名为文清瑾。
她又问,今年多大?
来人答道,刚满十八。
天底下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想来文相之子就是那日在城楼上遇见的人了。
薛宓娘拍膝而起,继而溜出宫去,径直来到宰相府。
门前的小厮见她衣着富贵,环佩叮当,自不敢招惹,听说她要找文清瑾就通报去了。
街边车水马龙,正是日上林梢时。
片刻后,白面公子执扇从朱门走出来,笑道:“姑娘光临寒舍,小生有礼了。”
薛宓娘秉持着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优良品质,负手打趣他道:“听说你从前是闻名京城的神童,谁知长大了心思却不在诗书上,到处游山玩水不着家,一度将文相气得吐血。”
文清瑾倒也不生气,笑了笑道:“逍遥游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心意自得?你做人言而无信还好意思说这大话。”
他行云流水地顺着台阶走下来,将玉扇一展,温然笑道:“何出此言?”
“你说过要带我去见剑仙。”
“那你瞧这是什么?”
说罢,像变戏法似的,文清瑾手中呈现出一封纹理雅致的月白信笺。
信上只有洋洋洒洒的八个字:恩师有疾,望君海涵。
“他什么时候回来?”
文清瑾摇摇头。
“真没趣。”她失落得回身要走,谁知文清瑾偏身挡住去路。
“殿下来了,又何不到里坐坐?”
薛宓娘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担忧傅平的人跟来后借机杀她,低声瞪他道:“你好大胆。”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皇宫之外,再没有比相府更安全的地方了,快走罢。”
说罢,文清瑾引着她走入府中。宅邸布置虽不如皇宫贵气逼人,却素雅出尘,宛若仙境。庭院中更是种了些奇花异草,皆是文清瑾游山玩水时搜罗来的,甚至连薛宓娘也从未见过。
“薛姑娘,你饿了么?”
薛宓娘不许他叫她殿下,只让他叫薛姑娘。
她最喜欢微生珩叫她“宓娘”,可是他总不听,成天“殿下殿下”地叫着,有时着实无奈又恼火。
文清瑾拍了拍手,唤佣人拿上几盘吃食。
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她随手指了几样,他就一一介绍。她最喜欢的那道菜叫鼓楼子,就是将羊肉剁碎夹进胡饼里,再撒上各式香料和酥油。
由于吃法不雅,所以在宫里没有吃过。
他瞧她高兴,又说:“薛姑娘喜欢戏法么?我府里就有变戏法的大师呢。”
“变戏法的怎么会在你家?”
“自然是请他来的。”
这岂有不看之理?
于是他们坐到了后院盖的戏台前。
戏法师父登场了。他将油墨画在脸上,一身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吞刀吐火,仙人摘豆,他样样都会,赢得满堂喝彩。
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薛宓娘才准备动身回宫。
“若是有剑仙的消息,务必告知我。”
“自然。”
文清瑾为她披上一件淡藕绫绣山茶花斗篷,还将她送至宫门。
薛宓娘原以为他是个风流浪荡徒子,可一天下来,看法改变良多。
宫门前,她朝他招手告别,然后兀自回宫去了。
回宫后,楚儿告诉她,微生珩来找过她,却不见她在。
薛宓娘心想,自己三番两次出宫去,可微生珩却哪儿也去不了,他一定很难过。
因此,还未进殿中,她就接过楚儿手上的宫灯去芳华轩了。
呈篱前些日子染病死了,这里只他一个人,冷清得紧。薛宓娘穿行过院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的心酸彷徨。
见着了微生珩,她丢开灯便抱上去。
清冷的月光悬在屋檐下,寒鸦落在不远处的井边,圆鼓鼓的眼睛在泛幽光。
薛宓娘拉着微生珩的手,像往常一样说了许多话,而他则始终怔怔地看她,最后才嘶哑着声道:“这是你的新斗篷么?”
“一个朋友送我的,他叫文清瑾。他说他会带我去见剑仙。”
“文清瑾……”微生珩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随后抬头,目光带了些锋芒,笑道,“文相的儿子,昭国神童?”
薛宓娘睁大了眼睛,有些诧异地说:“咦?怎么你也认得他?搞了半天只有我不认得。”
微生珩站起来走到墙边:“现在你认得了,他还送你衣裳呢。”
她发觉对方似乎有些恼火,却不知是因为什么,只道:“你怎么了?你讨厌他么?”
他没有说话。薛宓娘疑虑不解,还待再问,谁知余光瞥见墙面上落了许多灰,立时怒道:“这些狗宦官办事越来越怠慢,呈篱走了好几日了,他们竟还不再派人来。”
说起呈篱,薛宓娘心头一颤,想念起从前的日子来。时过境迁,她却依稀还能感受到呈篱正生活在这儿,他也许就趴在井边打水,在草丛里抓蛐蛐。可她却看不见他。
“我们一起去瞧瞧他。”
他的牌位是微生珩刻的,如今就摆在芳华轩□□的一棵树下,寥寥枯叶落在碑旁。
两人仿佛能见到昔日的好友躺在树下的模样。
薛宓娘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哭起来,偏身抱住微生珩。
莫大的恐惧在心中漾开,她不停地哭道:“他们说你要走了。我不要你走,你不许走。”
微生珩一定盼这一日盼了许久,她是他的朋友,原就应该放他回家。可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这件事情,就不可扼地心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