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薛宓娘呵斥了内务府总管太监的缘故,芬华轩中忽然多了一位宫娥,名为重丹。
晏宸宫外,当楚儿将这桩事告知薛宓娘时,她正用石臼捣磨着鲜玫瑰,花汁染上纤白手腕,犹似一抹妖艳的云霞。
“重丹?”她的动作渐缓,天光在她卷翘的睫下铺上一层阴翳。
“我记得这个名字,是皇兄诞辰宴上的那位京城第一歌姬么?”
“正是。我觉得……”楚儿欲言又止,抬眼巡视着一众宫人。薛宓娘见此,摆摆手命他们退下,“你想说什么?”
“重丹是陛下的人,而陛下一直不待见珩殿下。”
话已至此,薛宓娘已然领会了楚儿的意思,她蹙眉思忖片刻就起身道:“走罢楚儿,我们到芬华轩去。”
“可珩殿下这几日似乎忧心重重。”
什么忧心重重?分明是微生珩用各种由头躲着她罢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真是不可理喻。
薛宓娘冷笑了一声道:“我是昭国长公主,我要见他,他还敢不从么?”
走入轩中,迎面的鹅卵小道纤尘不染,丛丛花叶被修剪得清爽利落。
万般的变化落在薛宓娘眼中,却激不起她的一言半语。她默然地绕到了后院,却看见后院的小池旁,云霓蔽日,水光潋滟,一个极美的女子临水弹琵琶,微生珩坐在她身边煮早茶。茶香氤氲中,他与之击节相和,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泽如玉,仿若能摄人心魂。
“乐宁殿下。”
重丹率先看见薛宓娘,忙放下琵琶朝她行礼。
微生珩见此敛去笑容,轻抿着唇,不远不近地站在原地,看向她的神色平淡又覆着若有若无的愠怒。
薛宓娘自问无愧,这一来二去的也生气了,她重声喝道:“你不打算行礼了么?”
重丹朝她躬了躬身,低声弥缝:“殿下不必动气。珩殿下心情低沉,一时有些糊涂了。”
“我看他方才可一点儿也不低沉。”
重丹笑了笑,别开话题:“殿下喜事将近,应该高兴才是。”
“什么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陛下也是近几日才定下的,想来还未来得及告知殿下。”
薛宓娘愣了半晌,连自己此番来意也抛掷脑后。她下意识地望向微生珩,他半阖着眼,看起来并不惊讶。
他们都知道了?可为何自己还蒙在鼓中?
她忙命人做了当归黄芪羊肉汤,亲自给薛淮安送去。自他做了皇帝以后,兄妹谈心的次数愈发少了,这都尚且作罢,可如今……这样的大事都没再问过她的意愿。
她从前的皇兄并不是这样的。
薛宓娘匆忙踏上御书房前的白玉阶,却迎面见到了傅平。他头戴黑幞头,身着金丝纹织的锦袍,俨然逾越了所在官阶的服制。
傅平并不知道那晚听到秘密的人就是薛宓娘,此刻还满脸堆着笑朝她施力,她佯装没看见地自顾自走了。
狗贼,忒不要脸。
“陛下。”
薛淮安颜色愉悦,笑着拉过薛宓娘的手坐下。
她娥眉微挑:“什么事让陛下这样高兴?”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桩事想和你说。我听闻文相有一个儿子,叫做文清瑾,自小聪明异常,人品相貌天下无双。”
薛淮安握住她手的力道忽重了几分,笑道:“我想给你们赐婚。”
薛宓娘心道果然如此,忙推辞说:“我才十七,再过几年罢。”
“无妨,先定下来。”
多年的朝夕相处使彼此过分了解,即使门外乌云密布,屋内光线昏暗,她依旧可以捕捉察觉到,薛淮安故作镇定下一闪而过的紧张。薛宓娘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她心头一跳,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彻骨冰冷的凉水。
“桓郡文氏是百年门阀,门中子弟遍布朝堂与边关。你不是为了我。你是想通过我,与相府联手制衡傅平。”
大哥微睁大了眼睛,两眉一竖,凶道:“你胡说什么?”
“那为何把我许给他?你明知我不愿意,却一门心思地瞒着我。”
“他有什么不好?你不嫁给他,难道……”薛淮安一时语塞,喉结滚动了两下,继而找补,“昭国未婚配男子中,再难找出比他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嫁,他千好万好,我也不嫁。若是要报仇,那我们……”
“放肆,你给我闭嘴!”
薛淮安喝止了她,扬起手臂作势要打,可看着她泫然欲泣的面庞,心还是忽软了下去。他渐渐地垂下手,叹气:“你回去想清楚吧。”
龙威震怒,殿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楚儿心悬着,焦急地左右踱步,直到薛宓娘走出来,才忙迎上去为她撑伞。
“殿下,方才是怎么了?”
“殿下,你这样让我好是担心。”
楚儿拿出手帕为她擦拭额旁的细汗,她却像被抽去魂魄一样,面对楚儿的问询不过摇摇头,其余的半句话也不多说。
不知不觉间,她们再度来到芬华轩外。
“楚儿,你让我一个人去和他说些话罢。”
楚儿担忧得敛眉瞧她,犹豫挣扎后还是点了点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
重丹一身青裳坐在月光下,薛宓娘忽然也想起七年前的那一晚,微生珩**着脚站在门前。
”如果是我你就开门么?”
如在昨日。
“殿下,你来了。”重丹与薛宓娘不过会面三次,但凭着同为女子的因缘际会,已然看出来了她的情思。
“他就在屋内,殿下尽管去罢。”
薛宓娘推门而入,微生珩朝里躺着,看起来熟睡已久。
好安静。
她兀自坐过去和他说话。
那时的薛宓娘怎么也不会想到,时过境迁后,两人在同样的光景中反了过来。她躺在东宫的床榻上,望着窗外的画眉,继续回忆那夜的模样。
“你还记得许愿灯么?十岁的时候,你给我做过一盏。我殿中有全天下所有式样的灯,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盏。因为你说把愿望写在上面,天上的神仙就会看到,好让我们美梦成真。我贪心地写了很多,也不知道有没有把神仙叨烦。”
“可如今想来想去,我竟然忘了最要紧的一条。那就是让年岁永远停留在从前。可我太笨了,我竟然以为将来会越来越幸福。如今父皇死了,母后死了,呈篱也死了,大哥二哥总有理不完的朝政,你也不和我说话了。再过些日子,你回靖国去了,我们就再也说不上话了。”
“可我还记得我们一起读书下棋,一起用瓦片枝条搭小屋,爬到假山上唱歌,偷大哥的酒喝,抄二哥的文章,雪里做冰雕,藤上摘葡萄……”
“我还记得你傻傻地给我摘花戴,脸上衣服上黑的一塌糊涂,像个昆仑奴。”
“大哥欺负你,你就在他茶里放了笑弥散,让他半夜皮痒难耐。若非我替你挡下,他非打死你不可。”
微生珩忽然翻身坐起来,紧紧地抱住她,她能感觉到他在颤抖,在抽泣。
仿若祈求般,他将脸埋入她的脖颈中:“你别说了,别说了。”
这一路上,薛宓娘才渐渐分明过来,也渐渐明白自己的心意。为何每当看到微生珩她就觉得安心?为何自己不愿意嫁给文清瑾?为何她看到微生珩对着重丹亲近会怒不可遏,万般委屈?
她终于知晓这一切的源头,而微生珩则比她早悟了更久。
“我不会嫁给文清瑾,我不嫁给他。”
微生珩坐起来,泪痕依然挂在两颊上,可目光却不再黯淡,他又变回那个与她一起在假山里疯玩的明媚少年。
“你等我,有一天我会娶你的,你相信我,好么?”
他握住她的手,将其放在自己起伏的滚烫胸膛上。
“我当然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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