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备份”目录像一道脆弱的符咒,贴在卧室墙上,勉强维系着林知梦内心世界不至于彻底塌方。但现实世界的绞索,正在王蔚手中被缓缓收紧。
“僵尸NFT”项目的后续影响开始发酵。客户那边传来不满意的风声,虽然最终勉强结案,但项目利润率极低,几乎算是白忙一场。王蔚在部门的周例会上,依旧保持着春风般的微笑,却用最“温和”的语气,将项目所有的“遗憾”和“未尽之处”,轻飘飘地归因于“核心创意人员后期执行未能完全贯彻最初灵感的深度”。
这个“核心创意人员”,指的就是林知梦。
她成了项目失败的隐性担责人。之前因“清语”茶饮项目积累的那点微薄资本,迅速消耗殆尽。同事们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嫉妒和审视,变成了如今的疏远和隐隐的幸灾乐祸。王蔚的“捧杀”策略进入收网阶段——先将你高高捧起,吸引所有目光和敌意,再在你脚下悄然抽走梯子,让你摔得比原本更低,且无人同情。
紧接着,更多的“影子项目”被塞到林知梦手中。这些项目要么是客户极其难缠、预算苛刻的硬骨头,要么是概念模糊、方向摇摆,极易做无用功的烂摊子,要么……就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法律或道德风险,游走在灰色地带。王美其名曰:“锻炼你的综合能力和抗压性”、“公司信任你才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林知梦感觉自己像一头被蒙上眼拉磨的驴,周围是王蔚不断扬起的鞭子和虚假的鼓励,脚下却是不知深浅的泥潭。她疲于奔命,睡眠严重不足,梦里不再是具体的意象,而是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灰暗。现实中,她与沈野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交流仅限于“嗯”、“哦”和摔门声。
就在她身心俱疲,几乎快要撑不住的时候,2018年的一则社会新闻,像一记警钟,在她所在的城市乃至全国的职场圈子里引发了不小的震动——某知名科技公司一名前员工,因违反竞业协议,被老东家起诉,最终判决赔偿一百万!新闻详细解读了竞业协议的法律效力、限制范围以及高额违约金的可怕,让无数打工仔看得脊背发凉。“竞业赔偿100万”这个词条,短时间内冲上了热搜,成了悬在众多职场人,尤其是掌握一定核心业务或技术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林知梦刷到这条新闻时,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下来。她所在的广告行业,虽然不像高科技企业那样依赖核心技术,但客户资源、核心创意、报价策略等,同样被视为商业机密。王蔚塞给她的那些“影子项目”里,难保没有触碰红线的东西。
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
一个周一的早晨,林知梦被王蔚一个电话叫到了小会议室。推门进去,里面除了依旧笑吟吟的王蔚,还坐着人事部那位总是板着脸、戴着金丝边眼镜的HR经理。
“知梦来了,坐。”王蔚热情地招呼,仿佛只是进行一次寻常的谈话。
林知梦忐忑地坐下。
HR经理推了推眼镜,将一份文件放到她面前,语气公式化:“林知梦,根据公司管理规定,以及你近期参与的一些涉及公司核心客户与策略的项目需要,公司决定与你签署这份《竞业限制协议》。”
白纸黑字,标题刺眼。
林知梦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拿起协议快速浏览,条款极其严苛:离职后两年内,不得以任何形式入职本市及周边三省的同行业任何公司,不得从事相关岗位,甚至限制了自主创业的方向。违约金一栏,虽然没有一百万那么夸张,但也是一个她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的天文数字。
“蔚姐,这……我没想过要离职,而且我参与的项目,似乎也谈不上……”林知梦试图挣扎。
王蔚笑着打断她,语气依旧亲切:“知梦,别紧张。这只是公司的常规流程,是对核心员工的一种保护和重视嘛。你看,协议里也写明了,在限制期内,公司会按月支付你一定的经济补偿的。”她指了指条款中那点微不足道的补偿金,与违约金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王蔚的笑容淡了一些,眼神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压力,“公司培养你不容易,给了你这么多重要的机会和平台。‘清语’、还有后来的几个大客户案子,你都深度参与了核心创意和报价,这些都是公司的商业机密。签署这份协议,既是对公司利益的保障,也是对你职业操守的规范,对吧?”
她的话滴水不漏,将商业控制包装成“培养”与“规范”。法律的灰色地带,与职场的灰色手段,在此刻完美交融。
王蔚示意HR经理将另一份文件推到林知梦面前。那是她近期经手的几个“影子项目”的部分工作邮件打印件、内部沟通记录,甚至有一些她完全不知情、却以她名义提交的、涉及敏感客户内部信息和初步报价的方案草稿!这些文件被巧妙地筛选和拼接,构成了一条清晰的“证据链”,证明她确实接触并处理了“核心商业机密”。
林知梦看着这些被精心炮制的“证据”,浑身冰凉。她明白了,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局。从王蔚破格“重用”她开始,塞给她的那些项目,很多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刻积累“素材”!她就像一只被精心喂养,等待宰杀的羔羊。
“这些项目,不都是您安排我……”她声音干涩。
“公司只看结果和记录,知梦。”王蔚打断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程式化表情,“现在,请你在协议上签字。这是公司决定。”
HR经理适时地递上了笔。
压迫感如同实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签,意味着未来两年甚至更长时间被锁死在这家公司,或者彻底离开这个行业,职业生涯近乎断送。不签?王蔚和HR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立刻滚蛋,并且这些“证据”会不会被用来说她“泄露商业机密”进而起诉她?她不敢想。
就在她手指颤抖,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准备屈辱地拿起笔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行政部的赵红大姐探进头来,她五十多岁年纪,身材微胖,穿着朴素的工装,脸上带着一种市井百姓特有的、见惯了风浪的平静。
“王总监,李总那边有个急件需要您马上签个字,挺急的。”赵红语气平常地说道。
王蔚皱了皱眉,显然对被打断很不满,但“李总”(公司老板)的名头她不能不顾忌。她瞪了赵红一眼,对HR经理说:“你看一下。”然后起身匆匆离开了会议室。
HR经理扶了扶眼镜,继续用施加压力的目光盯着林知梦。
赵红却没有立刻离开,她走进来,像是随口抱怨般对HR经理说:“张经理,楼下前台那边网络有点问题,报修单打不出来,您能帮忙去看看吗?好像挺影响工作的。”
HR经理有些不耐烦,但行政琐事有时也确实归他协管。他看了看僵持的林知梦,又看了看一脸“无辜”的赵红,最终还是站起身:“我马上回来。”也离开了会议室。
瞬间,会议室里只剩下林知梦和赵红。
赵红迅速走到林知梦身边,没有多余的废话,她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盒廉价的女士香烟,抽出一根,却不是递给林知梦,而是飞快地塞进了林知梦握着笔的那只手的掌心下面,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急促地说了一句:
“厕所,第三个隔间,水箱后。”
说完,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表情恢复如常,转身也离开了会议室,还顺手带上了门。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林知梦完全懵了,手心里那根细长香烟冰凉的触感,和赵红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她几乎被绝望冻结的思维。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根烟,心脏狂跳。赵红大姐,这位平时沉默寡言、只关心关公像前香火是否旺盛的行政人员,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隐秘的方式传递信息?“厕所见”?见什么?
HR经理很快回来了,催促她签字。
林知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着那份竞业协议,又感受着手心里那根香烟的存在。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我……我想去一下洗手间。”她声音沙哑地说。
HR经理皱了皱眉,但这种生理需求无法拒绝,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
林知梦几乎是冲进了女厕所,反锁了第三个隔间的门。她心脏怦怦直跳,依言摸索着抽水马桶水箱的后面。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用防水胶带固定的东西。
她用力将其扯下——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U盘。U盘的尾部,还挂着一个迷你的、塑料的关公像挂坠,红脸长髯,栩栩如生。
关公U盘!
她瞬间想起了赵红大姐办公桌上那个小小的关公像,和她平日里念叨的“关老爷讲义气”。难道……
来不及细想,她将U盘紧紧攥在手心,将那根香烟扔进马桶冲走。回到会议室,HR经理和王蔚(她已经回来了)正等着她。
“考虑好了吗?”王蔚恢复了她那标志性的、却冰冷无比的笑容。
林知梦看着那份竞业协议,又看了看王蔚和HR经理势在必得的表情。她知道,这个字今天不签,很难走出这个门。硬扛的结果,可能是立刻被辞退,甚至面临更麻烦的法律纠纷。
但是,手里这个突如其来的U盘,像一粒火种,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拿起笔。
没有签下自己的名字。
而是开始,一下,一下,将那份打印着冰冷条款、试图锁死她未来的A4纸,沿着边线,小心地、专注地折叠起来。
王蔚和HR经理都愣住了,错愕地看着她。
林知梦无视他们的目光,手指翻飞,将那份厚厚的协议,折成了一只粗糙的、带着墨迹的纸船。
然后,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她拿起那只纸船,再次冲进了女厕所,冲进了第三个隔间,在马桶哗啦的冲水声中,将那只象征着压迫、恐惧和不公的纸船,扔进了漩涡的中心,看着它被水流迅速卷走,消失不见。
这不是解决问题,这甚至有些幼稚和狼狈。但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在绝对强势面前,用荒诞对抗荒诞,用象征性的毁灭来宣泄内心巨大压力和恐惧的仪式。
她冲走的不是一份协议,而是那一刻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无力感和绝望。
她走回会议室,看着面色铁青的王蔚和HR经理,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解脱感,说:
“我不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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