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后的日子，像在浓稠的墨汁里泅渡。身体如同被掏空又胡乱填塞的破旧玩偶，虚弱且时常隐痛。心理上，那场发生在生日的、混杂着职场压迫与家庭阴谋的流产，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将某种天真彻底从林知梦体内剥离。她请了病假，蜷缩在租来的房子里，沈野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回来，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和更深的沉默，面对她时，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回避，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或是烦躁？她已无力深究。
婆婆张蕙兰倒是来过几次，提着千篇一律的滋补汤水，言辞恳切，眼神却像探照灯，在她苍白的脸上和简陋的出租屋里扫视，试图找出任何“不妥”或“机会”。话题总会巧妙地绕回“钱”上——工作室的资金缺口，房价的波动，以及那句永不缺席的：“知梦啊，你爸妈那边拆迁款下来了吧？现在这经济形势，钱放手里就是贬值，得动起来……”
林知梦只是垂着眼，用小勺搅动着碗里油腻的汤，不接话。那份贴在墙上的“自我彩礼清单”和“记忆备份目录”，成了她对抗这种无形侵蚀的精神盾牌。她开始悄悄查阅《婚姻法》和相关司法解释，用手机备忘录记录每一次婆婆关于钱财的“建议”和沈野的异常，像是在准备一场自己都不确定是否会到来的战争。
就在这种低气压的僵持中，沈家父母突然提出，要举办一场“家宴”，庆祝他们早年投资的一套“海景房”（其实就是某个滨海城市炒作概念的远郊楼盘）终于交房了。电话里，张蕙兰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情洋溢，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兴奋。
“知梦啊，你身体好点没？这次一定得来！这可是大喜事！咱们家总算有套像样的资产了！就在‘碧海蓝天’小区，环境可好了！你爸（指沈建国）特意订了那边最好的海鲜酒楼包间！咱们好好庆祝一下，也给你冲冲喜！”
“冲喜”？林知梦握着电话，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她直觉这场宴会绝非庆祝那么简单。那个“碧海蓝天”小区，她隐约记得不久前在本地论坛看到过吐槽，似乎因为开发商资金链问题，有烂尾的预警在业主群里流传，还一度上了同城热搜的尾巴。
宴会前夜，她又做了一个梦。梦里，那只曾经在吊灯上盘旋、吞噬钞票的金色蟾蜍，再次出现了。但这一次，它不再金光闪闪，反而色泽黯淡，骨瘦如柴，趴在一个空空如也的聚宝盆边缘，张着大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浑浊的、带着腥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发出“呱……呜……”的、类似哭泣的怪异声响。
梦醒后，那种黏腻悲伤的感觉久久不散。林知梦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更重了。
周末，她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跟着沈野去了那个所谓的“滨海新城”。距离市区两小时车程，所谓的“海”是一片浑浊的土黄色，带着腥咸的海风卷着沙粒拍打在脸上。“碧海蓝天”小区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尚未完全开发的荒地上，几栋楼宇的外立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绿化带杂草丛生，入住率低得可怜，整个区域弥漫着一种荒凉和被遗忘的气息。
沈建国订的酒楼倒是装修得金碧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铺着红色绒布的大圆桌，带着一种暴发户式的浮夸。包间里，沈建国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虽然有些僵硬。张蕙兰更是容光焕发，穿着崭新的绛紫色旗袍，热情地给林知梦夹菜，嘴里不住地夸赞这楼盘的前景，什么“未来城市副中心”、“升值潜力巨大”。
沈野坐在一旁，沉默地喝着茶，眼神躲闪，不敢与林知梦对视。
酒过三巡，菜式也上到了压轴的大菜——一道昂贵的清蒸东星斑。张蕙兰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笑容可掬地看向林知梦，开始了今晚的真正戏码。
“知梦啊，今天爸妈高兴，除了庆祝交房，还有件好事要跟你说。”她语气亲热，“你看，这房子也下来了，虽然是毛坯，但总算是咱们家的固定资产了。以后你们小两口，也算是有个真正的根基了。”
林知梦放下筷子，静待下文。
“不过呢，这买房只是第一步。”张蕙兰话锋一转，“后续装修、置办家具，又是一大笔开销。小野的工作室最近你也知道，不太顺当，需要资金周转。我们老两口的退休金，也就够个日常开销……”
她顿了顿，观察着林知梦的脸色，见对方毫无反应，便继续道：“所以啊，爸妈想着，你们年轻人压力大，我们做长辈的，能帮衬就帮衬点。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嘛，你娘家那边拆迁，不是有笔补偿款吗？你看，钱放在银行里，利息跑不赢通胀，不如拿出来，咱们一起把这房子好好装修一下，再支援一下小野的事业，这叫……资源整合！钱生钱！”
她说得冠冕堂皇，仿佛是在为小两口的未来殚精竭虑。
沈建国在一旁帮腔，语气带着知识分子的迂回：“嗯，家庭资产的优化配置，确实很重要。集中力量办大事嘛。”
沈野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林知梦看着这一家三口，看着婆婆那张因为兴奋和贪婪而微微泛红的脸，看着公公那故作清高的虚伪，看着丈夫那懦弱的沉默。梦裡那只骨瘦如柴、流泪的金蟾，与眼前这一幕重重叠合。
她忽然笑了，声音很轻，却让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凝滞。
“妈，”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张蕙兰，“您说得对，资源是应该整合。”
张蕙兰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以为她终于松口了。
但林知梦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所以，为了更好的‘整合’，有些账，得先算清楚。”林知梦从随身携带的包里（自从流产事件后，她重要东西从不离身），拿出几张打印好的纸，推到餐桌转盘上，轻轻转到张蕙兰面前。
“这是我根据银行流水、聊天记录和一些……偶然得到的资料，整理的一份初步清单。”林知梦语气依旧平稳，“里面包括：我父亲脑溢血住院时，沈野拿出的那笔‘工作室购房款’的具体数额和来源；您多次以‘理财’名义，从沈野工作室账户和我们共同储蓄中划走的款项明细，以及对应的、收益不明的‘投资项目’名称；还有，最重要的——”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张蕙兰瞬间煞白的脸。
“我父母名下那笔拆迁补偿款，共计一百八十七万，在到账后的第四天，分三笔，通过一个中间账户，最终汇入了‘碧海蓝天’楼盘开发商指定的监管账户，用于支付了这套‘海景房’的百分之七十首付款。付款人名义，是沈野。”
她拿出手机，调出晓妍发给她的那段偷拍视频的截图，以及银行转账记录的模糊照片（显然是晓妍通过某些渠道弄到的），虽然不够清晰，但关键信息一目了然。
拆迁款吞并行为，彻底曝光。
“这……这不可能！你胡说八道！污蔑！”张蕙兰猛地站起来，脸色由白转青，手指颤抖地指着林知梦，声音尖利刺耳，“那钱……那钱是亲家自愿借给我们应急的！是投资！”
“投资？”林知梦冷笑，“投资一个随时可能烂尾的楼盘？投资款为什么只写沈野一个人的名字？借条呢？借款合同呢？我爸妈知道他们的‘养老钱’、我的‘依靠’，变成了这套写在别人名下的、遥遥无期的‘资产’吗？”
她一连串的质问，像冰冷的子弹，射向对方。沈建国哑口无言，沈野猛地抬头，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看向自己的父母：“妈！爸！你们……你们真的……”
“你闭嘴！”张蕙兰气急败坏地打断儿子，转而对着林知梦咆哮，“你就是个扫把星！自从你进了我们沈家，就没发生过好事！小野事业不顺，家里鸡犬不宁！现在还想来挑拨离间，贪图我们家的财产！我告诉你，没门！那房子就是我儿子的！跟你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林知梦忽然想起了梦里那只哭泣的金蟾。贪欲膨胀到极致，吞噬了一切，最终却发现自己守着的不过是一片废墟，只能无助地流泪。
贪欲反噬，不过如此。
她不再看那场闹剧，默默收起桌上的纸张。然后，她再次从包里拿出另一张纸，和一支笔。
这是在来时的车上，她利用零碎时间写的。标题是：金钱边界表。
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列：
| 项目 |归属方 | 备注|
| 我的婚前存款| 林知梦 | 神圣不可侵犯|
| 我的工资收入| 林知梦 | 独立支配|
| 我父母的资产| 林父/林母| 与我无关，更与沈家无关|
| 沈野工作室资产| 沈野 | 自负盈亏|
| 沈野父母资产| 沈建国/张蕙兰| 与我无关|
| 所谓“家庭共同资产”| 待明确协议| 需法律公证，权责清晰|
她将这张表格推到餐桌中央，压在那些油腻的盘子之间，拿起笔，在最后一行“待明确协议”后面，用力地写下了两个字：
“谁的归谁。”
治愈动作完成：写"金钱边界表"：谁的归谁。
这不是妥协，不是谈判，而是划界。是在被贪婪彻底污染的关系废墟上，树立起清晰的、不容逾越的界碑。是用最理性、最冷酷的方式，宣告情感信任的死亡，和财产自卫的开始。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无视身后张蕙兰的哭嚎咒骂、沈建国的尴尬沉默和沈野痛苦迷茫的眼神，平静地说了句：
“我吃好了，先走了。”
她走出那间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包间，走出那座浮华而荒凉的“滨海新城”。海风带着咸腥气吹拂着她的头发，也吹散了她胸中积郁已久的浊气。
她失去了一些虚幻的依靠，看清了残酷的真相。
但她也亲手，用一张简单的表格，为自己圈定了一片不容侵犯的领地。
金蟾的眼泪，救不了贪婪的心。
但清晰的边界，可以护住残存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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