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里也要过新年,前代掌教曾说想出世先入世,何况净明道此时享受民间香火又得贵人青眼,难道还能全然脱离人间不成。于是尽管没有张灯结彩装饰起来,但腊月二十以后,弟子们还是遵从民间过年时候的习俗,该打扫打扫,该祭灶祭灶。几位年纪较大的弟子更为忙碌,轮流下山采买,叶云青大前天清晨领着李云曦、宋云婵和成云岩下山去,今天晌午都还没回来。
萧云明惦记他们,可师父又不让他下山,他只好叹着气坐在山门前千级台阶的中间,双手支撑在膝盖上,入神地向远方眺望。
身后微有响动,萧云明回头,见章云素停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今年师门给他们新做的衣服。看到被师兄发现了,他微微一笑:“师兄,快把斗篷披上,深冬腊月,又是在山里,风雪太凶猛。”
萧云明无意中瞥见章云素身后留下的那一长串脚印,俱是轻轻浅浅,几乎了无痕迹。云素的轻功居然如此精妙,丝毫不逊于他了。他内心惊愕,呼之欲出的询问被章云素递过来的斗篷遮掩过去。温暖落在肩背上,他欲言又止,更问不出来了。
“师兄,师门今年发的衣服好看,你的斗篷上还有两只仙鹤。”章云素东拉西扯,从新斗篷上的仙鹤说到斋堂做的糖瓜粘,从自己外袍上的玉簪花说到新入门的小弟子举着高高的扫帚打扫偏殿。
萧云明看向远处,都快望眼欲穿,偏偏章云素突然像打开了话匣,说起废话来没完没了。他嫌烦,伸手捂在章云素嘴上:“住口!不都说你向来不苟言笑吗,怎么今天如此聒噪。”
没想到章云素还是笑笑,拉住他的手往下放在自己腿上:“可能是积攒到一起,今天才是说出来的时候。”
“说的也是,”萧云明又继续看向下山的路,“说吧,陈言旧语不要留到明年。”
章云素坐在他旁边,他只拿了萧云明的斗篷,忘记给自己拿了。萧云明只好叹口气,解开刚披上的斗篷把自己这个健忘的师弟拢在里头。
“师兄在等人?”
“不全是。”他当然是在等叶云青他们,因为往年叶云青领着师兄师姐们下山,回来都会给他们这些没下山的弟子们带吃的玩的。不过他再喜欢山下的白糖糕,这个理由也不足以让他像块石头等候在冰天雪地当中。
他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想起他娘亲没有给他讲完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他昨晚在梦里想起来一点:梦里的那个男孩子也喜欢吃白糖糕,在腊月二十三的时候,他父亲卖完豆腐回来,就笑呵呵地从担子里掏出一小块油纸包着的、还热乎的白糖糕。
萧云明依稀记得白糖糕价格昂贵,所以家里从来不买太多。白糖糕的口感柔软但粗糙,实在难称美味,咀嚼的时候噎人就算了,稍不注意还掉的到处都是残渣。香甜味也是浓烈到发苦,毫无余味,随着吞咽的动作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想念?原因显而易见,他只是想家了而已。尽管家庭生活离他已经非常遥远,自己的生活也与当年父母所预想的大相径庭,尽管自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什么都无法阻拦他对于过往的思念。想着想着,他又认为不对,他可是立志要做掌教的人啊,一味沉浸于过去可不算正确,他应该向前看才对,等到自己功成名就,他就有资格正大光明去祭拜父母,为他们重修坟茔。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想家了……”萧云明幽幽地道,“我不应该想的,大道无情,日新月异。明明一切都过去了,可我还是想起父母,想起他们过年的时候就会给我买白糖糕。”
“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不念父母,则禽兽不如、心性不正,又如何领悟大道?师兄不必多虑,想家才是平常想法。”
“团聚的日子里,云素,你也会想家吗?记得很久以前你曾经说过,但这两年你再没有提起。”
章云素惊讶于师兄还记得这些琐碎之事,心下涌入暖流:“不记得了……真的,记不起来了……我的故乡在哪儿,我原来的名字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的家乡在滁州南谯,当年师父和我,就是在南谯摇铃行医的时候,把你捡回来的。那年也是节气不好,南谯洪水肆虐、瘟疫泛滥,很多百姓都没有走过那一年,”萧云明低头,声音沉重,“抱歉,师父尽力了,还是没能救回你的父母,我当年只是无能孩童,更帮不上忙。”
“我那个时候发着高热?”章云素突然问。
萧云明先是一愣,然后思索片刻,给出肯定答案:“是。”
“我记得师兄怀里冷冰冰的,躺着很舒服。”
当时是深秋的夜里,寒湿露重,萧云明师徒两个人身上自然湿冷,而高烧的章云素当时只觉得被浑身被火烧,躺在里面正如烈火逢甘霖,他周身熊熊大火被浇灭,甘霖终于解救了他。
章云素握紧师兄原本就被他握住的手:“谢谢你们,师父,师兄,救命之恩,章云素发誓永生不忘。”
“净明道是你的家,我们一家人之间,不必言谢。”萧云明笑笑。
山下悠扬的铃音传来,叶云青一行人牵着马匹回山来了。听到动静,萧云明和章云素欣喜地迎上去,叶云青似乎早就料到有人在山门口等待他们,所以把白糖糕放在怀里温热着,见到萧云明就递给了他。
“看到我们都下山去,羡慕吗?”相互见礼后,叶云青同他们开玩笑。
“当然羡慕了,我都五年没下山去了。”萧云明又愉快又抱怨。
叶云青被他逗笑,安慰道:“等到过年之后,你就能随我下山,只是下山也不轻松,都是肩负师门的重要任务。”
“师兄放心,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那就好,不愧是云明。”
众人沿着山路一路向上,欢声笑语雪花般洒落在道路两旁。
除夕夜的团聚后,众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每个人都领了一份饺子和其他吃食,可以在守岁的时候吃。章云素不愿意待在自己房间,说自己独自守岁肯定要睡着,守着师兄还能清醒一点。听了这怪异的理由,萧云明嘲笑他说好像自己是洪水猛兽,居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然后章云素就说如果洪水猛兽能长得如同师兄一般的神仙容貌,那它们也能算得上和蔼可亲了,结果被哭笑不得的萧云明一拂尘轻轻拍在脑袋上。
直到重新点起火炉,萧云明才反应过来:“你不会就是为了省你屋子里的木炭吧。”
章云素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师兄如果同意,明天我就立刻把我房间的木炭都拿来,以后天天和师兄睡在一处,似乎确实节省许多木炭,或者我们多烧一些,房间更暖和。”
“不过你也长大了,总和我睡一起,也不怕惹旁人笑话。我倒是无所谓,你不介意吗?”
章云素脸上的笑意散去,他眉头微蹙嘴唇抿紧,极不高兴的样子:“师父尚未发话,何惧闲言碎语。以前道观尚未扩建,弟子们十几个人睡大床。”
眼见惹自己最亲近的师弟不悦,萧云明连忙坐得离他近些:“不管旁人的嘲笑,你不介意就好,我也是无所谓的。”
“那等到师兄有所谓的时候,还请清楚明白地告知云素。”章云素脸色稍霁,悄悄捏上萧云明的手背。
“好啊。”萧云明不希望在这辞旧迎新的好日子里让师弟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气,因而一口答应。
院外有弟子放起鞭炮,俗话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如果这时候真的有一壶屠苏酒,那可真就是无上的享受了。不曾想,萧云明刚感叹一句,章云素就从自己刚搬来的被褥中掏出一个塞得严严实实的酒坛:“我知道师兄所想。现在才算万事俱备,东风自然也不欠了。”
“云素你才多大,居然也想喝酒,小心被师父知道了,罚去跪高明殿。”萧云明毫不客气地没收了这坛酒。
“屠苏酒,避疫驱凶,我请五师姐从山下带的。”章云素扯着萧云明的手,不让他独吞这坛屠苏酒。
“你不去找大师兄二师兄而去找云岩,你可真是找对人了。”萧云明趴在桌子上。成云岩在师父的徒弟中排行第五,为人豪爽、不拘小节,章云素请她带酒算是找对了人,其他人肯定不同意。
于是师兄弟两个推杯换盏,一坛屠苏酒下肚,酒气上涌,他们都昏昏沉沉起来。想着今夜要守岁,两个人就坐在桌边强撑,可不多时,萧云明还是醉倒在桌子上。怕他睡着了摔倒,章云素就架起他让他上床。脱掉萧云明的外衣和鞋子,给他盖好被,章云素拉上床帘,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风雪夹杂寒气立刻侵入进这间温暖的小屋。
今夜的净明观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的硝烟气味,院里还有小弟子们笑着闹着放烟花,笑声随着风落到章云素的耳边。章云素静静地站在窗前片刻,怕冻着师兄所以又关上窗户,把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不过热闹被隔绝,有关于新年的幸福与喜悦则没有,章云素回到床边,伸手进入帘子,抚上萧云明的额头:“师兄,新年快乐。”
万万没想到萧云明听见了,还含混地回答:“新年快乐,师弟。”
这边,叶云青和李云曦在一起,他们离开自己房间,踏着一路碎琼乱玉,走在凛冽冷风之中。怕李云曦冻着,向来仔细的叶云青又把李云曦的斗篷系紧。李云曦故意翻开斗篷衣领,向叶云青示意那上面绣的一朵青云。叶云青沉默地笑,也翻开自己的斗篷,向李云曦展示里面绣的朝阳花。
似是都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深情厚谊,他们都开心地笑起来,牵起手继续向前走了。
“师兄,日寒月暖,又煎一年寿。”
“云曦,何出此等悲观之言?”
“我只是觉得……”李云曦摇头,“此时的祥和,恐怕不能长久。举办道场的那几天,我听跟随熙宁王的内官和下人们说了不少山下的事,不仅民间不太平,宫里也风波不断,我为未来感到担忧,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李云曦七窍玲珑、性如烈火,又自伤身世,对外界变化十分关注,同时感知也向来非常敏锐。正因如此,他才对未来深深担忧,担忧自己,担忧师门,担忧有更多人会像他一般从出生开始就过着苦难生活。
为了缓解李云曦的焦虑,叶云青觉得与李云曦说说也无妨,就道:“东宫被陛下训斥,卧病不起,所以今年来祭祀的是熙宁王,不是另外几位年长的殿下,可见熙宁王深受陛下宠爱。”
“东宫笃信净明道,所以东宫被训斥,掌教师父才愁眉不展?”
叶云青点头,宽慰李云曦:“是,不仅如此,这几年东宫式微,愈发信奉道教,其余几位皇子在政务上都得到过陛下称赞,其中两位皇子迎佛入京并且在陛下的允许下建立寺庙,请高僧两度为陛下讲授佛法。两相对比,陛下对东宫就更为不满。不过不用过于担忧,东宫地位目前依然稳固,东宫是陛下唯一嫡子,又是陛下亲自抚养长大,还是爱重非常的,所以才会爱之深责之切。”
“那就好,朝堂若是动荡,江山亦会不稳,百姓境遇更加水深火热。”李云曦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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