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笑杀了人,她杀了将徐景山塑成泥佛的五个小厮,也杀了他的叔父。
再回云城已是春日。
宜笑将徐景山放在竹床上,费了几十年的灵力才勉强让他肉身不腐。可他没有呼吸,连身体都是异常寒凉。她躺在他身侧,一双圆眼空洞,呆呆地凝视他凌冽的侧颜。
人死不能复生,人世更无起死回生之术。可宜笑找到了例外,只要她将自己体内百年修炼的妖丹渡给他,他就能活。
天色暗去,房内未燃香烛,宜笑渐渐看不清徐景山的面容,趁着最后一抹光亮,她生涩地覆上他的唇。
—
已入夏日,云城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江水拍岸,几十只渡船被牢牢拴住,却接二连三被层层风浪搅得晃动,根根长绳绷得发紧。
宜笑在蒙山修养数月,多次乞求,二姐才准许她来到云城。
二姐搀着她,走在宽大纸伞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宜笑扭头,欲言又止地垂眸。她该知道的,自己瞒不过任何人。
“不要再见那人。”
良久,宜笑才轻声:“为什么?”
她语气里夹杂着太多委屈。
“若我知道会这样,当初说什么我都要将你留在蒙山。宜笑,你怎会如此傻?竟要用自己的修为去救他,你知不知道那时你差点死了。”
她强忍着怒气与担忧,几度哽咽。
“我想要他活着,他是一个好人,不该就这么死掉。”
宜笑仍记得徐景山满身泥土的样子,她用了许久才将他洗干净。杀了那些坏人,她不后悔。
二姐蹙眉,“他的叔父要他死,这是他的命。你和他的缘分尽了,如今是他欠你。”
眼前的是她的妹妹,是她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人。宜笑心思单纯,只有蒙山才是能保住她纯粹的地方,而人间奸邪,终会伤她。
过去她坚信人妖殊途,不会有相通之处,可渐渐她才发觉“情”是世间万千唯一的例外。
“一月前,他来蒙山找过你。”
宜笑猛地抬眸。
二姐错开她极具期盼的双眸,声音混进雨水里,“宜笑,你与他……没有缘分。”
—
重回旧处,直到看见徐景山,宜笑才明白二姐那一句“没有缘分”是何意。
他剃去所有青丝,一身缦衣,目光间尽是僧人慈悲,可宜笑还是敏锐地从他清亮的双眸中觉察几分颤动。
她向来不藏匿情绪,只是此刻她不敢任由心中的酸楚肆意地涌上面庞。她答应过二姐,只见他最后一面。
徐景山别开眼,喉咙发紧,沉默地折身,腰却猝不及防地被她紧紧圈住。
“我最讨厌僧人。”
“二姐说过,僧是比凡夫更可怖的存在。他们口口声声皆是大爱,却要对无辜的妖赶尽杀绝。”
“他们是坏人。”
宜笑的声音穿透他胸腔,沉闷地回荡在他脑海。
“宜笑,放手。”
他的声音冷得可怕,落在他腰间的力却骤然发紧。
“徐景山,你会和他们一样吗?”
他喉结滚动几下,“这世上,鸟兽妖神,俱是生命,于我而言并无不同。”
“那我呢?”
徐景山掰开她紧扣着的十指,“就算我不入佛门,我们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她的问接踵而至,此时竟如利刃一般深入他血肉。
“凡人寿数有定,你我,不能共生。”
他们的一生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因而不可随意许诺一生。
宜笑察觉一股温热滑在脸颊,“你体内有我的妖丹,可以长生的。”
无数酸痛顿时涌上,“宜笑,你这是在惩罚我。”
他转身,“你杀了我的叔父,杀了那么多人,我生生世世都要代你赎罪。”
“可他们杀了你!”
宜笑终于激动,毛绒绒的尖耳控制不住地立起。
“明明作恶的是他们,杀人的是他们,不顾情分的也是他们,为何事到如今你要自视为罪人?”
“宜笑,将你的妖丹拿回去吧。”
在宜笑眼里,这一句和请求她杀死他没有分别。她冒着死的风险救活他,赠他世人的求之不得,而他宁愿死也不肯要。
一瞬之间,她失了理智,强硬地吻住他的唇。比起渡丹那日的寒凉,这个吻炽热激烈。
血腥染在她舌尖,而她这个妖,终于露出了獠牙。
“你知道我的妖丹该如何还吗?”
她脸颊血红,圆眼蒙上一层雾。
徐景山呼吸急促,唇上鲜红,他扭头正了颜色,暗念起经文。
可刚念一句,莫大的罪恶将他的神志震得四分五裂,自削发为僧那日起,常人的**便被他狠狠剔除。方才那一吻,无异于背叛佛门,他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哪怕她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但所有的欲念皆是本性使然,无论是人是妖,都无法忽视这一层。
她舔舐唇上血腥,鼻腔泛起猛烈的酸胀。
“若要还妖丹,便要与我元阳交融,徐景山,你敢吗?”
他避开她的柔软气息,“宜笑!”
宜笑仰头,四肢百骸都轻了起来,自从渡他妖丹,她的身子便是虚弱,在蒙山受姐姐们照料,收天地之灵气才好上许多。
“既然不敢,那就好好地活下去。”
—
云城的雨接连不断,天地轰鸣,江水漫到岸上。
岸边人家早早在官府安排下迁至高地,涪江畔只有几只破碎的船。
江伯穿着蓑衣,冒着倾盆大雨缓步至岸边,他拉着长绳,奋力往高处走,企图将绳子系在树上。
倏尔,雷鸣电闪,狂风大作,猛烈的浪奔涌而来。
徐景山身上已经湿透,一手抱树,一手紧抓江伯胳膊,眼看渡船被浪吞得支离破碎。
浪潮暂时停歇。
江伯跪倒在地,涕泗横流,“这是天威啊。”
他长至如今,从未见过如此汹涌的江水,那一层层浪似要将人生吞活剥。
徐景山还未从方才的惊险中脱离,直到雨水打在眼角,他才稍稍稳住神思。
“蒙山的那些妖怪不灭,云城永世难宁。”
徐景山的心忽地发紧,在云城许久,他听过不少关于蒙山的奇异故事,更知道所有人都痛恨那些妖怪。
可他从未亲眼见过它们行恶。
江伯抓着徐景山的胳膊,“徐法师,你师傅可还在云城?”
他愣愣点头。
江伯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跪在他面前,“还请徐法师将师傅请出来,灭了蒙山那些无恶不作的妖怪,还云城太平!”
乌云掩盖住日光,天地晦暗,大地被雷震得颤动。
徐景山将江伯扶起来,“恕我无力。”
或是无从开口,又或是不愿成为宜笑口中残害无辜妖怪的人,他都做不到请悟明法师出手。
“这场雨,会停的。”
—
宜笑再回云城时,眼前浩如汪洋,巨浪卷着粗壮的树拍打摇摇欲坠的堤坝。
狂风乱作,屋顶茅草被风带至高空,房梁将要倒塌。哪怕灵力尚微,她还是敏锐察觉到危险气息。
她一转头,便见一孩童从房中跑出,他身后房屋被风吹动,正要倒塌。
许是惊惧,他双腿发软,摔倒在地。
宜笑飞身上前,使出灵力挡住破碎砖瓦,将那孩子护在怀中。
他眼眶通红,浑身都在发颤,他垂首瞧见露出衣裙的长尾,猛一往后缩,倒在泥水中。
“你是妖怪!”
宜笑喉咙似被扼住,着急忙慌地收回长尾与双耳。
可为时已晚,闻声的人已提棍握刀跑上前,将她死死围住。
宜笑从不惧怕刀棍,他们亦不能伤她分毫。她化成狸猫,灵活地从缝隙挤出,将在后追赶的人甩开。
跑了许久。
“嘭”的一声,宜笑被定立原地,散着金光的佛串将她紧紧锢住,渐渐收紧。
她被疼得挤出泪来。
“妖孽,杀了那么多人,还想往哪儿跑?”
那人一身袈裟,手持念珠,双脚踏莲而来。
宜笑抬头,不等看清他的面容,双眸便被佛光照得刺痛。
他每近一步,佛串便收紧一寸。她使出的所有灵力都被佛珠收进,只能狼狈地被禁锢住。
宜笑强压住口间腥甜,“我杀的是坏人,我不曾作恶。”
“孽障。”
“我不是!”
她几乎是吼出来,嘴角温血滑落。
方才死围的百姓追赶上来,见宜笑被悟明法师捆住,厉声喝道:“杀了这个妖孽!”
她忍不住笑,她终于知道姐姐们为何要讨厌凡人。他们愚蠢,分不清善恶,更要将所有的罪恶撇开,自视为纯净无瑕。
“凭什么人行恶要被宽恕,而我们妖却要被赶尽杀绝!”
“荒唐!”身后人群蓦地有人开口。
“如今云城洪灾,你敢说和你们蒙山的妖怪无关吗?”
悟明俯视面前痛苦的狸猫妖,“京城那六人,是你杀的?”
“是他们有罪在先。”
“嘴硬。”
佛串收紧,宜笑倒在地上,喉间挤出痛呼。
“山洪……就要来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若不……若不制止,云城……就要被淹。”
悟明俯身,眼里闪过一瞬惊异。
宜笑察觉佛串力度散去,她猛吸几口气。
“百年来我便长在蒙山,我们妖怪间或许有恶,可这三百年,我们可曾残害过无辜百姓?还请诸位告诉我。”
比起人之伪善,那些妖纯粹善良,共同生活在蒙山里,有自己的天地,远离人世,更不曾害人。
宜笑不甘心它们要受无辜骂名。
“你们本性便是如此,人妖有别,哪怕此时不行恶,将来亦会行恶!”
宜笑垂眸,跪地的双膝察觉发自地底的微弱力量。
天愈来愈暗。
“师傅!”
宜笑心颤动几下,看见徐景山头戴斗笠,身着蓑衣跑上前来。
她仿佛看见他过去的样子,想起他为她梳发,带她买衣。
“山洪就要来了。”她不再去看他,“若我此次能护住云城,保住所有百姓,你们是不是就不会再怪罪?”
徐景山愣住,“你在说什么胡话?此次洪灾猛烈,你如何去守!”
波涛汹涌,地动山摇皆是他亲眼所见,她不过是一只狸猫妖,哪有力量去抗衡自然之力?
宜笑仰面,朝他扬唇:“我好歹修炼百年,不是废物。”
徐景山正要上前,双腿却被定住。
悟明拨动念珠,“此行,赎罪。”
宜笑释然地笑笑,锢住她的佛串渐渐松开,戴在她脖子上。
她刚要抬手取下,悟明开口:“戴着。”
徐景山动弹不得,“师傅,她不过是一个灵力尚微的狸猫妖,她会死的。”
滚烫的泪从他脸颊滑落,他恨不得将宜笑抱住,让她寸步难行。可他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宜笑起身。
她一言未落。
定住他的力量终于散去。
“你已入佛门,不该动私情,更不该怜惜一个妖孽。”
徐景山答应过,只要悟明能放过宜笑,他此生必将撇去所有的情分,一心向佛。他以为自己能做到,可这一遭,他才知道此事究竟有多难。
他是人,该有七情六欲。而那份不敢直视的私情,是他在这人世上唯一的珍宝。
可他亲手将这份情斩断了。
“她不是妖孽,她是宜笑。”
他跪在悟明跟前,泪砸进泥水中,“求师傅,不要让她一人。”
晦暗世间光华闪动,巨浪如墙,徐景山看见了一抹混着金光的桃红光亮。
天渐渐亮了。
徐景山终于知道何为爱,佛门大爱是盼苍生活,而人之情爱,是愿对方活。
他记得宜笑说过,她等了这具肉身等了三百年。既能长生,百年风霜,等待便是他此生修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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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宜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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