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沈楹茉做了一整晚的梦，零零碎碎，全是过去的事情。
蒋惠婉在沈楹茉升高中那年，给她们在市里买了套房子。
那年沈楹茉15岁，和奶奶一起，第一次走出大山群。
沈楹茉对蒋惠婉这个母亲没有任何情感，可那次她在心底感激蒋惠婉。
她以为那是她开启人生新篇章的起点，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会考上很好的大学，会拥有体面的工作，赚很多钱，给奶奶养老，让奶奶享福。
去爸爸坟前的时候，她可以很轻松地跟爸爸说：“爸爸，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把奶奶也照顾的很好。”
——沈楹茉以为那是新生。
只要她足够努力，向上爬，往前走，什么都会变好的。
其实沈楹茉竞赛天赋特别好，他们那是小城市，教育资源一般，沈楹茉高一时全靠自己摸索，竟然磕磕绊绊的冲进了省赛。本来可以拿到含金量极高的夏令营名额，说不定有望入选国赛。
可就是那一年，奶奶身体急剧变差，住进医院。
那天沈楹茉在医院的走廊椅子上坐了一整晚，等奶奶从抢救室出来。
第二天，她去学校找了老师，表示要放弃向竞赛道路发展。
她们学校是她们那最好一所高中，建校这么多年来，没出过沈楹茉这么天赋高的学生。毫不夸张地说，全校校领导及老师，都对沈楹茉抱有极高的期盼。
从校长到主任到班主任，再到各科任教老师，轮流找她约谈，苦口婆心，语重心长，都在劝她不要一时冲动拿前途开玩笑，以后会后悔的。
当时沈楹茉很认真地全部听进去了，却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她骨子里是一个很执着的人，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哪怕她清楚的明白，这不是一件好事。
她知道，自己这个决定非常任性，这不仅只是她一个人的未来，她身上也承载着学校的未来。
学校对她倾注了很多心血，额外资源，在情理上，这并不是无偿的，这是投资。
按道理来说，她是要以荣誉回馈学校的。
沈楹茉坐在校长办公室，面对一众校领导和老师，声音清澈地说：“只是不走竞赛的路子，我想把重心放在高考，我会考的很好，我会考上京大。”
言外之意，学校并不是全然损失。
气氛沉默下来，学校都知道她家里情况，最终还是没强求，松了口：“好，老师们相信你。”
她的班主任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中年女性，沈楹茉出去后，班主任特意追上来，郑重地叫住她：“你是我教过最优秀的学生，无论如何，我都为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感到骄傲。”
那天来学校前，沈楹茉以为自己会收到一堆恨铁不成钢的指责，可是并没有。
也或许有，只是她记不清了，印象里只有班主任跟她说这话时，温柔的眼神和鼓励的语气。
后来的高中两年，沈楹茉一直在学校与医院之间往返奔波。
严格讲，她放弃钻研竞赛专心高考，是正确的选择，她再天赋出众，再是天才，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同时兼顾三者。
奶奶的病情恶化越来越严重，连带出现许多急性并发症，隔三差五进抢救室。她时常害怕，怕突然哪天，她就会永远失去奶奶。
沈楹茉开始把学校医院两点一线，改成学校医院寺庙三点一线，每周硬挤时间都要至少去一趟寺庙。
她也不知道去干什么，烧香拜佛祈祷真有用的话，世界上哪还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可她还是雷打不动，每周都去。
她知道这没有用，可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佛祖在上。
菩萨保佑。
让奶奶身体好起来。
她真的不能没有奶奶。
她跪在香火袅袅的宝殿里，菩萨低眉，佛祖庄严，皆是大慈大悲地审度她。
她想，奶奶还没有看着她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赚到好多钱，她还没有让奶奶享福，还没有给奶奶养老。
一切都还来不及。
天意往往弄人。
高三的那个秋天，奶奶去世。
蒋惠婉带着蒋盼安回来了。时隔近十年，蒋惠婉再次踏上了家乡的故土。
沈楹茉跪在奶奶牌位前，麻木地听着蒋惠婉跟她讲话，说起北城说起这些年经历说起蒋盼安，蒋惠婉语调特别轻快，藏不住的满意自豪。
甚至说起感情生活，带点甜蜜苦恼的口吻，说最近有一个相处的男人，对方似乎身份很高，她看不太透，琢磨不清，不知道怎么才能抓住机会好好把握。
沈楹茉终于平静地看了蒋惠婉一眼，撕裂沙哑的嗓音很轻地提醒一句：“这是奶奶的灵堂。”
蒋惠婉顿时哑声。
沈楹茉说：“跪好点，奶奶在看着你。”
那次蒋惠婉只呆了一天，因为蒋盼安突然心脏不好。
沈楹茉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第二天蒋惠婉就急匆匆回了北城。
奶奶连遗照都没有。
下葬那天，沈楹茉独自对着奶奶的牌位，呆坐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起来的时候，沈楹茉仔细地擦了擦牌位，眉眼冷静地想，没关系的奶奶，我知道您很伤心，蒋惠婉不愿意见您最后一面，甚至不愿意送您最后一程。
不要难过，奶奶，没关系的。
这些都没有关系。
她不配，我迟早会让她后悔的。
我知道您挂念我，别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会活得很好。
我会带上您跟爸爸那一份，努力地，顽强地活着。
佛祖不渡苦厄人，沈楹茉，要自渡。
**
沈楹茉是被心脏揪着狠狠收缩的抽疼感疼醒的，接近窒息的疼痛。
眼前一片漆黑，室友都在睡觉，宿舍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心底一阵空茫的难受，下意识摸了摸眼角，摸到一片冰凉的水渍，才后知后觉，她好像在梦里哭了。
抹掉眼泪，她拿手机看时间，05:27。
她躺在床上，眼睛没聚焦盯着黑漆漆的虚空，大脑很空白，一时还没太从梦境中缓过神来。
长这么大，她很少会做梦。一般不会梦到现实发生过的事情，但每次梦到，总是伴随着钝钝的痛意，沉闷的情绪会连绵好几天，缓不过劲来。
心口还是闷闷的，沈楹茉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了，干脆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
刷牙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梁嘉现。
雾蒙蒙的晨光熹微里，沈楹茉拿着牙刷的手一顿，很快恢复正常，继续动作慢吞吞的洗漱完。
能轻而易举就刺痛蒋惠婉的手段方法，她不愿意错过。她不能错过。
只是抱着目的接近他，伤害不了他什么。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强大、无坚不摧的人。
沈楹茉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相反她自我认知无比透彻，她就是一个有路就走的人，道德感有，但道德底线灵活。
先不说梁嘉现会不会真的对她产生兴趣，退一万步讲，就算梁嘉现喜欢上她了。那也没什么，谈个恋爱而已，她陪他谈就是了。
不会伤害到他的。
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
今天周一，一上午的专业课。
七点，沈楹茉吃过早饭，直接去了交叉信息院的创新实验楼。
这栋楼总共有31层，是京大前两年为交叉信息院特批的另一栋独立实验楼，装修透着浓浓的科技未来感。
走进去，仿佛踏入了一个新世界，全是高精尖智能体应用现代化，一楼大厅展示区面积很广，随处可见各种型号机器人展品。
第一二节在9楼的2号编程实验室。
沈楹茉来的早，站在门外，“滴”一声，识别成功，教室门打开。
教室里一个人没有，她抱着专业书，随便找了个位置，坐电脑前将前几天做的实验笔记拿出来啃。
不知不觉，教室里的人变多起来，直到嘈杂声变成骚动，沈楹茉才抬起眼。
从门口进来的是梁嘉现，白T短袖，灰色运动卫裤，懒懒散散的耷拉着眼皮，边走边看手机。他刚一出现，就吸引了全部目光，四周的人纷纷和他打招呼，他掀起眼皮，礼貌地回应了下，视线又落下。
旁边和他一起来的赵森言，一直在跟他讲话，他兴致不高，很困倦的状态，没抬头敷衍地说：“你要去自己去。”
“我自己去什么去，人系花说了，让我带你去。”赵森言不满，伸手想去搭他肩膀。
他皱起眉，微偏身体躲开的同时，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拍开赵森言的狗爪，声音低低淡淡，“别碰，累。”
“你累什么？刚睡醒就累，你这是虚。”赵森言吧啦吧啦，“那可是美院的系花，很明显冲你来的。说是联谊，不过就是为你这点醋，特意包了一盘饺子。看人姑娘多折腾，多有诚意，你就去呗，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过去露个脸的事。我都满口答应下来了，你不给系花面子，总得给我点面子吧。”
“你有什么面子。”梁嘉现不为所动，油盐不进，“不去。”
他们走了过来，走到了沈楹茉后面的一排空座位，梁嘉现随手拉开椅子。
赵森言不死心，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我军令状都下了，你不去我死给你看。”
“嗯，那你死吧。”轻描淡写的口吻。
赵森言：“……”
梁嘉现坐着开电脑，哼笑一声，催促：“我看着呢，死吧。”
赵森言受不了了，“我他妈，你个狗。”
沈楹茉垂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身后的动静，实验笔记上的字，心不在焉的几分钟了一个字没看进去。
注意力分散，她抿着唇，脑子倒仍是转着的，脑海里习惯性地在复盘之前啃的知识点。
身后，赵森言骂骂咧咧：“别人都是为兄弟两肋插刀，你呢？你居然要看着兄弟死，梁嘉现，你是人吗？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我没良心。”
“呸！”赵森言骂他：“狗东西。”
“哦。”梁嘉现嗓音懒洋洋的，“那怎么了。”他没什么正形，无动于衷地说，“我怕疼啊，为兄弟两肋插刀这事儿办不到，万一插死我了怎么办。”
“……”
沈楹茉听见这话，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赵森言瞪大眼睛，瞳孔震惊地看他。刚要发起控诉，他不耐烦应付了，态度变冷淡下来，“一码归一码，真不去，别说了，吵。”
话落，觉察视线，梁嘉现抬了下头，看见沈楹茉。
他表情漫不经心，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楹茉愣了愣，反应过来，抿起唇冲他笑笑。
沈楹茉思索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打个招呼，她刚要开口，他先不冷不热地和她点点头，修长的手指间转着一支黑色笔，笔身快速旋转翻动，不断绕在他干净有力的手指骨节，手背上筋脉跟着起起伏伏，视觉上很好看，赏心悦目。他神色轻松，姿态慵懒带着随性。
赵森言还想劝他：“你真不再——”
“你女神。”
梁嘉现面不改色地转过脸，对着赵森言，朝沈楹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赵森言去看。
“啊？我什么女神？”赵森言挺懵地顺着望过来，看清沈楹茉的脸，怔怔半秒，反应过来了，“哦哦，高考大佬。”
赵森言这人三分钟热度，感兴趣的多了去了，今天这个，明儿那个的，大部分时候扭头就忘。军训那会觉得这姑娘能从高考杀进智班，是真有点东西，不简单。他说要追，也只是嘴上说说，口嗨一下。梁嘉现不来这么一嘴，他都快忘记这回事儿了。
不过现在一看见脸，这姑娘长得是真符合他审美，长他审美上了。
——简而言之，他觉得他又行了。
沈楹茉视线从梁嘉现身上移向他。
“我叫赵森言，打物竞出身的。”赵森言自我介绍完，清清嗓子，笑容灿烂，“早就听说过你的传说，从高考选拔进来的，好厉害。”
沈楹茉觉得这人笑的好奇怪，她不太适应这样热情的自来熟，轻轻地嗯一声，不知道说什么。
“那我们加个微信呗，平时方便的话，可以学业上互相探讨。”赵森言图穷匕见。
沈楹茉还没说话，空气中倏忽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啪嗒”声响。
梁嘉现不紧不慢地捡起掉桌上的笔，重新转回指间，他嘴角勾着散漫笑，不咸不淡，懒懒地点评赵森言：“你这燕国地图有点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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