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六点多钟。天色雾柔,空气里还残留着下过雨的潮湿味道。
梁嘉现搓着眼尾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给老爷子买的早餐,没精打采地晃进住院部大楼。
昨晚老头大发雷霆骂他爸到凌晨两点多,梁嘉现一直陪着,今儿一大早又被叫醒赶出来买早餐。他外公倒是精神矍铄,梁嘉现状态真不太好。
梁嘉现这段时间在准备报一个国际科技赛,这一阵本来就忙没怎么睡好,昨晚陪到一半困得想死,眼睛都睁不开了,脑子嗡嗡响,一边听他外公骂,一边在心底跟着把他爸骂了个狗血淋头,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他倦怠耷拉着眼皮,靠墙上等电梯的时候,差点又睡着了。
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梁嘉现慢半拍地抬起头,麻木着张脸,眼尾被手指搓得发红,黑短发潦草,慢吞吞地站直身体,困得直打哈欠。
回到病房,老爷子正搁阳台上打太极锻炼身体,一旁凳子上横立摆着ipad,屏幕画面播放的央台早间新闻。
“您是真不困啊,尽折腾我了。”梁嘉现随手将早餐放桌上,无语吐槽了一句。
孟保清回身撤手后收脚,弓步推掌出去时斜眼瞪他,“给我买趟早餐是委屈你了?”
“没,”梁嘉现从小冰箱里捞了瓶矿泉水出来,仰头灌了两口醒神,“我哪儿敢。明明二楼食堂有早餐,您非要吃外头的。”
“那二楼食堂肠粉不正宗,不好吃。还有你大早上喝冰水,你胃不要了?”孟保清看不惯,“别总觉得年轻没什么,你以为你胃是铁打的?等你到我这年纪你就知道错了,别到时候你身体还没我好。”
“嗯嗯嗯,我错了。”梁嘉现嘴上敷衍地应着话,又灌了一大口,在孟保清开口骂人之前,赶紧拧上瓶盖放桌上。
孟保清没好气地骂了声混账玩意儿,见他往椅子上坐,忽然说:“你今天什么时候走?”
“下午吧,我再陪您会儿。”梁嘉现说,“我最近打算从学校宿舍搬出去住,下午想去看看学校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那个科技赛报名条件要求挺高,各种乱七八糟资料,到时候还得做参赛作品,住学校宿舍不方便。
孟保清想了想,“你别去了,找房子这事我让人给你去办,你爸刚给我打电话了,他下午过来。”
梁嘉现没太意外他爸会直接赶回来,闻言扯下嘴角,拆开早餐打包盒,掰开一次性筷子,懒洋洋的没抬头回:“他跟您认错来的,我留下来干嘛?不太好吧。”
孟保清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别不当回事,那是你爸,他要真给你领个后妈回来,你就等着吃亏吧。”
这有什么吃亏的?梁嘉现心里门儿清,就算他爸再给他生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也影响不到他太多。
先不提他爸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做的。
光说他妈是孟家人,孟家摆在那儿呢,他爸敢少他什么吗?
更何况他爸真不至于糊涂。
并且,他妈在他爸心里是真有份量的,哪怕去世了,份量依旧很重。
不过梁嘉现拗不过孟保清,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那天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他爸梁承徽赶到了病房。
梁承徽一看就是刚下飞机就直奔医院过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眼底淡淡青色,看上去昨晚也没睡太好。
梁嘉现心理平衡不少,漫不经心地朝他爸点点头,在孟保清冒火的眼神中,随便找了个借口,转身出去带上病房门。
好歹是他爸,他总不能真呆病房里,站着看着他爸被他外公骂吧。
梁嘉现没走远,就在外头走廊上,背靠着墙,冷冷淡淡地站在那,低着头玩手机。
身后,病房内的对话清晰地透门传出来。
孟保清中气十足,嗓音明显压着火气:“听说你外面都有人两年了?如果不是这次被我发现,你想瞒着到什么时候,你对得起姝凡吗?”
姝凡是他妈,孟姝凡。
梁承徽低声安抚:“爸您别生气……”
“姝凡过世都五年了,我已经不是你爸了,你别叫我爸。”
“爸您是姝凡的爸爸,您永远是我爸。”梁承徽温声说,“这事儿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姝凡,您骂我我认,但您别气坏身体,您心脏本来就不好。我知道您担心顾虑什么,您放心,我确实这两年是和人相处着,但我没有再婚的打算,不会影响到小现。当然这事我做的不好,我会和对方断了。”
孟保清:“你舍得?”
梁承徽温和地说:“没什么舍不舍得,我本来也没想再婚,姝凡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你是心狠,怎么说人都跟了你两年,真闹起来,你梁家,甚至我们孟家,脸上都不会好看。”
梁承徽的声音不紧不慢,直白坦诚,“她不知道我具体身份,这个您可以放心。”
“……算了。”孟保清叹口气,语气疲倦地说,“不用断了,你自己有杆秤有分寸就行。”
“没关系的爸,我随时可以断。”梁承徽态度平静诚恳,彬彬有礼,“我不希望您不高兴,对我心里有芥蒂。”
不说还好,一说孟保清火气又上来了,“你事儿做都做了,少跟我在这装大尾巴狼。”
“爸,您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赶紧滚。”
“抱歉爸,那您消消气,我下次再来看您。”
病房门的很快打开。
梁嘉现转过头,看见梁承徽向来温润斯文的面容上,神色忧虑,皱着眉走出来。
孟保清火冒三丈地叫住他:“等等。”
“爸,您说。”
“只要别结婚,不能影响到小现。”
梁承徽认真地承诺:“我保证,我这辈子只会有姝凡这一个妻子。”
**
“茉茉你要不晚点再走吧,刚好我们一家人,今晚可以一起吃个饭。”
“不了,我学校还有事。”
沈楹茉没想到蒋惠婉回来的这么快,毕竟昨晚蒋惠婉还给她发微信,说找了陪护阿姨,让她走前说一声,好叫阿姨及时上医院。
她收拾好东西起身准备回学校。
离开前,蒋盼安紧跟着她到门口,抓着她衣服下摆,眼含希翼问:“姐姐,我以后还能见到姐姐吗?”
沈楹茉低垂着眼眸,半晌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好好养病。”
说完就快步离开,一头扎进电梯。
到一楼大厅走出电梯时,另一边的电梯门也恰巧打开,梁嘉现同时出现。
“我真用不着您送,您日理万机,忙您的去吧,行吗?放过我。”梁嘉现没太正经的口吻,“再说这是周末,多堵车啊,我坐地铁快多了。”
“地铁不挤吗?我送你,路上有事和你说。”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但这事儿您找我不管用,我外公什么脾气您最清楚不——”倏忽话音顿住。
梁嘉现余光不经意的瞥见了沈楹茉。
他身旁那个气质儒雅沉敛的中年男人觉察他目光,也跟着看过来。
梁嘉现忽然口风一转:“您乐意送也行,这我同学,反正顺路,您送一个是送,送两也是送。”
没等梁承徽回应,他眼睛看着沈楹茉问:“你是回学校吧?”
“…小现。”梁承徽风度很好,面上仍维持着得体笑容,不动声色地喊了一声。
梁嘉现应付他爸似的,嗯嗯两下,听见了,但不管。
一心只想着搬个挡箭牌,合理解决麻烦,避免他爸等会儿在路上抓着他念叨。他可不想去帮他爸找他外公说情。
梁承徽表现的很和善,沈楹茉从他委婉提醒声中,明白梁承徽不希望她一起。
事实上这就是梁嘉现随口一说的邀请,完全能够归于用作社交礼仪的客套话术,有眼色的人基本都会拒绝。
沈楹茉却静静地点了下头。
见她点头,梁嘉现当即侧过脸,仿佛没听懂梁承徽的意思,“您看,她也回学校,那就麻烦您给我俩送回去了。”
梁承徽:“……”他先发制人,梁承徽再不想答应,也只能答应。
路上,梁承徽很贴心的坐到副驾,司机按照导航线路往京大开。
后座不算宽敞的空间,沈楹茉和梁嘉现分隔很远,几乎都紧贴着两边车门坐。
车内很安静。
梁承徽一上车手机就响了,鸦雀无声的车厢内,偶尔响起他字句简练,有条不紊讲电话的声音,语速不急不躁。
沈楹茉有点心不在焉地盯着副驾椅背。
这就是蒋惠婉去年宁愿不见奶奶最后一面,也要陪着去淮城的那个男人。
上次沈楹茉离得远远匆匆一瞥,只觉得对方一身气势,看起来就很典型的位高权重的上位者。
现在近距离感受,更觉得气场沉稳不凡,给人感觉如沐春风。极具亲和力的儒雅,也不乏威严感。
沈楹茉慢吞吞地收回了落副驾椅背的目光。
通过昨晚送衣服那人恭敬的称谓,沈楹茉能感觉的出来,蒋惠婉这两年是真的在接触一个很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么,这样的大人物,这样家庭。
是不会接受自己儿子,跟自己女人的女儿,有任何情感上的纠缠的吧?
沈楹茉轻轻抿了下唇,看了一眼后座另侧,从上车起就闭着眼睛的梁嘉现。
**
17:06分,黑色轿车停在京大南门外的景园街。
沈楹茉下了车,很礼貌地跟梁承徽道谢,目送着车辆驶远。
见身旁梁嘉现要走,沈楹茉身侧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扣了几下掌心肉,终于出声:“梁嘉现。”
前边梁嘉现脚步一顿,似乎才想起来还有她这么一号人。
他转过身,黑睫有些冷淡的垂下来看她。
这个点景园街来往学生很多,时不时会有人看过来。
沈楹茉仰起脸,明亮的眼眸向上抬着,空气中暴露一截白净纤瘦的脖子,仰头时线条很好看,“谢谢你今天送我回来。”
很久以前有人跟她说过,她这样看人会显得特别真诚且无辜,很容易让人升起保护欲。
她的眼神很静,黑白分明的眼睛,温良如晨间林鹿,却又有雪沫迷濛般的冷清。
梁嘉现和她对视两秒,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不客气,是我该谢你。”
不远处有两个驻足的女生拿手机对准这边,看架势应该是拍照。
梁嘉现习以为常,挺百无聊赖的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下秒,却又想到什么,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他微微偏过脸,“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沈楹茉叫住他,手里拎着雨伞,动作不太方便,略着急地想从包里翻东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手背上淡青色血管清晰,手指劲瘦修长,顺势接走了她那把长柄透明雨伞。
沈楹茉一愣,垂着眼睛说谢谢。然后有些仓促地从包里翻找出想找的东西。
在梁嘉现还算耐心的注视下,她手递了过去。
“谢礼。”
梁嘉现低头去看。
女生手臂细细,手腕更细,腕上一根串着平安扣的编金红绳,和白皙肤色对比鲜明,强烈的冲突视觉效果,衬得肤色像雪,清冷冷冰凉的感觉。
此刻掌心向上摊开着。
上面躺着一颗浅绿包装的薄荷糖。
她的手掌很薄,手心纹路很浅,她家乡那边常说,掌纹浅的人六亲缘浅,一生不够幸运,总是在一边得到,一边失去,最后什么都留不下。
沈楹茉其实不信这些,可是现实好像都一一应验。
“你车上一直在睡觉,是昨晚没睡好吗?”沈楹茉说,“我以前高中的时候,做题很困我奶奶就会给我这样一颗薄荷糖,很提神。你要不要试试?”
这个糖的牌子并不火,甚至是小众,沈楹茉到北城两个月,跑了很多家店,才找到一个卖这牌子薄荷糖的地方。
沈楹茉望着他,轻柔地弯了弯唇角。眸光很清淡,脖子纤细脊背挺直。
梁嘉现没说话。
过了几秒。
他伸手从女生手心抓起了那颗糖,眼睛看着沈楹茉,顿了顿才慢悠悠说:“谢了。”
说完他直接撕开糖纸,把薄荷糖咬进嘴里。
凉凉的薄荷味在口腔蔓延,他牙齿咬着硬质糖块,懒散地笑了下,将伞还给她,转身走远,顺手把糖纸扔到路旁垃圾桶里。
伞柄上好像留着属于他的温度。
掌心被他手指碰过的位置,很不明显的有点痒。他的体温很高,触碰过来的那个短暂瞬间,她差点条件反射地颤抖。
沈楹茉非常不适应跟别人靠太近,刚才他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她第一反应就是要躲,想后退,想退缩。连现在,她都控制不住地在屏息着,呼吸很慢很慢,心跳却很快。
沈楹茉安静的原地站着,表情很平静,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总算大口地喘了两口气。
看着他背影晃进京大校门,消失在拐角处长长的林荫道。
周围偶尔还有八卦好奇的目光朝她投来。
她垂下眼帘,一只手拎着伞,另只手轻巧地从包里又摸出一颗薄荷糖,自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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