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地,凄凉城。
寒冬凌冽的风,喧嚣肆虐,吹不进围困这座炼狱的高耸城墙。
城内火光滔天,哀叫不绝,火舌舔遍城内每寸角落,木石血肉一视同仁。
城郭中央皇宫内,精致的殿宇楼阙,坍塌焚毁近半,随处可见四散奔逃的人,却逃不脱士卒手中的长戟。
鬼哭神嚎,盈彻满天。
宫中角落的一处庄严廊庙里,燕国皇亲宗室早已跑了大半,空旷的殿宇中,零星几人缩在角落抱头哭泣。总归都是个死,她们在提前哀悼自己的死亡。
姜央望着手中的白绫,已经在原地矗立良久。
这样的白绫有两条,一条在自己手中,还有一条,她盖在了身前那具尸身上。
尸身还温热着,连它溅在手背上的血,还滚烫烧灼着皮肉。
那是她的父皇,燕国至高的王。就在齐国攻破宫门的那一刻,至尊至贵的燕皇在所有列祖列宗面前,一剑抹了自己脖子。
他干脆利落的去见了先祖,丢下活着的子孙后代面对魑魅魍魉。
一剑下去不见凝滞犹疑,也不知该说他果敢,还是懦弱。
燕王薨了,她的兄弟姐妹都跑了。
可,又能逃到何处呢?满城都是齐国的兵,如刍狗般肆虐屠杀,漫天的鲜血是最好的催化,杀人的被杀的,都成了失了理智的鬼。
姜央望向上方不着边际的祖宗灵位,一路看上了殿梁。
那房梁真高啊,短短的白绫挂不上去。
身旁宁无白拉扯着她的裙角,不住哭唤她的名字,可殿中飘荡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她分辨不出她的声音。
宁无白是自小随在她身边的女官,如姐姐一般照拂她长大,温柔可亲,知疼着热。
从不哭泣的人,原来悲到极致,眼泪是如此连绵。
可她为何哭不出来?
她再次垂头看向手中那条白绫,温凉的面料是上好的天丝锦,雪色绸缎泛着流光,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
殿外砍杀声,踩踏着四处悲嚎,越靠越近。
再不死就来不及了。
姜央看向尸身手中的剑。
剑尖锋利,划破血肉应该很疼,不过会很快,也许能快到感觉不到疼。
不要像父皇那样,割完脖子,还抽搐残喘好一阵,死的那般痛苦和不甘。
捅心口上应该没问题。
反正这颗心,经年累月,早已布满了疮疤。
她走到父皇身边,脸上的白绫被她盖的有些潦草,没有遮住他死不瞑目的眼,嘴角还有鲜血蜿蜒而下。
她就着白绫给他擦拭一番,又给他重新盖得严实。
眼睁不睁闭不闭的,总归他在天上都能看着,让他看看河山破碎,国破家亡,如他生前那般无力无助,看子民如牲畜般被宰尽。
只是莫叫他人看见这狰狞的丑样子,不雅观。
手中的剑是好剑,能削金断玉。姜央掰了好一阵都没有掰开那握剑的手。
真是……他若能将自戕的这份劲力,分半许给对抗齐国的兵上,也不至于这么狼狈。
“哐”的一声巨响,殿门猛然被撞开。
殿中的哭声霎时变成惊叫。
姜央回头,殿门处站了一列人,殿外惨白的日光,只照出几个影。
当先一名男子三两步冲了过来,如风般迅捷,他一眼瞧见她要取剑的手,好看的眼睛凝出了怒,“你在干什么?”
姜央盯着眼前金质玉相的面容,以为自己眼神出了岔子,“怎么是你?”
男子温润的面颊上沾了血,殷红点出几分戾气,“先走。”
他一把抓过姜央,向廊庙后方疾步而去。
姜央愣了愣,随手牵住脚边的宁无白。
她回首瞥了眼未能拔出的剑,剑尖血线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没入宫砖,了无痕迹……
男子领着她来到廊庙后殿,在门墙上摸索一番,也不知触到哪块砖,突然在白墙上拍出一个门。
门里黑洞洞阴嗖嗖,一股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她被拉着走了进去。
里面四不见光,只知脚下是阶梯,姜央走得磕磕绊绊,后方突然递过来一根火把。
火把略过她眼前被男子接过,就着微弱的火光,姜央看清后方那列人身上的衣。
她心下一惊,一把反掐住男子攥着她的手,惊问:“你混进了齐国?”
男子脚下顿了顿,他没有回头,转而说:“齐皇要活捉你,我来救你。”
“所以……你离开三月,就是安排此事?”
男子颔首,脚下步伐变得急切。
姜央跟的费力,不由低唤一声“哥哥……”
男子是燕国的五皇子,姜央的哥哥——姜临夜。
他是燕嫔二嫁父皇时带来的儿子,父皇爱屋及乌,将他记在名下,成了个挂名皇子。
西朝六国,此类事迹屡见不鲜,只要不入族谱,多一名“子嗣”也无伤大雅。
名义上是“五皇子”,宫里人都称他“姜公子”,姜央从来只喊他“哥哥”,幼时她将他从一众皇兄手中救下时,她就一直这样称呼,一喊便是十三年。
姜临夜没有看她,只轻声嘱咐着,“时间紧迫,阿央忍一忍。”
头上火把的热意落了下来,温暖了她冰冷的身躯,可抓着她的手,很凉,凉得出了冷汗。
她们不知在暗道内行了多久,寂静的廊道里只有纷乱的脚步声在催促,这番催促,将时间拉得绵长。
明明在逃生,姜央却产生了一股赴死的错觉。
黑暗中不知时间几何,待到姜央身上走出薄汗,她们才停下脚步。
一名士卒上前,在廊道上方摸索片刻,忽而一个用力,推开一片暗板。
微弱的光从顶上洒下,不及手中火把明亮。
士卒利落爬了上去,少倾,他打了个呼哨,姜临夜才谨慎的跳了上去。
他回过身,一手撑地,一手伸向下方的姜央。
姜央抬头,望进他乌黑的瞳仁,黑沉沉的眼里是她苍白的影。
“哥哥,燕国没了,我们要去哪?”
姜临夜长睫无风颤了颤,缓缓一眨,眨出半眸弧光。
“与哥哥一起,哥哥会护着你。”
“去哪儿?”她又问了一遍。
“上来,我与你细说。”姜临夜只是催促。
头顶的那只手,修长有力,带着无声的催逼。
她第一次认真观察姜临夜的手,骨节分明,线条如水流畅,指尖生有薄茧。
拿笔的手,指尖怎会有茧?
姜央犹豫了,她第一次对姜临夜产生了怀疑。
见她踌躇,姜临夜眸色更暗,他目光一点旁边的一名士卒,那人瞬间会意,也没个避嫌,拿过姜央一只手放入姜临夜掌中。
还不待姜央反抗,她就被姜临夜用力拉了出去。
“你……”
姜临夜垂头轻柔整理她身上凌乱的衣裙,如平素般认真细致,他低声道:“莫怕,哥哥不会害你。”
然而抓着她的手,不曾松懈分毫。
没来由的,姜央觉得他不对劲,面上又瞧不出丝毫端倪。
暗道外的寒冷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打量周遭,是间荒废已久的破屋,屋顶破漏个大洞,雪片洋洋洒洒从中落下,落满了半间屋子。房墙也塌了半堵,外头的院墙倒是完整的。
她回身去牵宁无白,姜临夜却率先拉着她往外走。
急急切切的,竟片刻都等不得。
屋外朔风扑面,钻进她的衣襟,冷得整个人打了个寒噤。
她没想过能逃,御寒的大氅留在自己的寝殿里,如今唯一能给她取暖的,是握着她的手,上头却寻不见些许暖意。
姜临夜揽过她,颀长的身姿挡去几缕风霜,温热的体温伴着他身上熏香,透过衣料传递而来。
“忍着些,上了马车便不冷了。”他已筹备好一切。
姜央不着痕迹抽了抽鼻子,他的熏香也换了,让她有些陌生。
当先那名士卒推开院门,忽见他脚步一顿,手刚放上刀柄,斜里一片寒光架在他脖子上。
院内诸人皆是一惊,姜临夜当机立断,低喝:“回!”
倏忽之间,数名黑甲军从院墙外跳入,手持长刀,满脸肃杀,顷刻包围了几人。
生路退路,霎时间被堵得严严实实,逃遁的人成了待宰的羊。
院门外,士卒被刀逼得被迫后退,直直退回院中,一名将领模样的黑甲将士出现在人前,一把将那士卒推回羊群。
姜临夜浑身紧绷,成了蓄满力的豹。
姜央瞥见院外高立的黑底镶金军旗一角,瞬间双眼圆睁。
寒风霎时烈烈,吹得两军甲胄嘶嘶作响,有如催命的鬼啸。
“周国这是要与齐国动武?”姜临夜高声质问。
“姜公子,”将士开口,声音沉浑有力,“你若不想手下的人见血,就把公主交出来。”
姜央一颤,不由攥紧姜临夜的衣袖。
“我若不交呢?”
“那你从齐国费尽心思求来的这几名亲卫,怕是要身首异处,回去如何与你生父交代?”
姜央震撼侧首,看向姜临夜紧咬的侧脸。
她的哥哥,为何能求来齐国的兵?他的生父,又是什么意思?
攥着衣袖的手,不由得渐渐松开。
“你求来的齐国的兵?”姜央缓缓开口,沉缓的语调,没有嘶声质问,如日常询问一般。
她原以为,这些人穿着齐国的军服只是为了混淆视听,熟料,人家是货真价实的齐军。
“阿央……”姜临夜一把拉过她欲躲开的身子,言语里已带了分吁求,“我晚些与你解释,信我!”
“你骗我出来,是要把我献给齐皇吗?”
在齐军攻破燕皇宫时就已昭告:活捉姜央公主,赏金白两,封千户长。她本想留一个尸身,半路却被姜临夜劫走,原道是他已成了齐国人。
“不是!”姜临夜眼眶爬上血丝,面对姜央的质问,他怒意丛生,却不敢对她狠言狠语,“我是要救你,不会把你交给齐皇。”
“可你领着齐国的兵,是要带我去齐国?”
姜临夜突然哑了声。
见他沉默,姜央笑了笑,笑得悲凉,“哥哥,我不会去齐国的。”
攥着她的手突然发了狠,温润的脸染上一丝狠绝,“你必须跟我走!”
“只怕未必。”周国将士已有不耐,他举起长刀,刀尖指着姜临夜,白面对向姜央,“公主,随我们走吧。”
姜央望向那把刀,刀身干干净净的,似饥渴着要饮血。
姜央忽而一咬牙,趁众人不备骤然抽出姜临夜腰间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临夜一惊,伸手要夺,那剑刃却已贴上她细嫩的肌肤,再近分毫便能见血。
齐国,周国都不是她的归处。故土已无,她本该埋骨乡野,成一具白骨腐肉,总好过当一枚随时易手的货,没个人样。
“我谁也不跟!”说罢,娇嫩的脸上闪过决绝,一狠心举剑就要划下。
“不要!”姜临夜嘶声裂肺的怒吼,却阻拦不住她拿剑的手。
一声轻啸穿透肃杀而过,眼前一枚羽箭赛过烈风,重重打在她持剑的手背。
姜央手背一痛被打下一片红肿,“当啷”一声,羽箭与长剑纷纷落地,再看那羽箭,已被提前掰去箭头。
院内黑甲军闻声而动,不过两个喘息,长刀纷纷架上齐军脖颈,独独留下姜央与宁无白二人。
混乱中,姜央弯腰去捡地上的剑,还未碰上剑柄,耳侧又响起一名男子声音,直直灌入她的耳膜。
“三年未见,你倒是愈发长进了。”
男子声音清冷如霜,宛如冬日寒潭上似冷非暖的雾,一瞬间拉扯住她所有动作。
她脑中一阵轰鸣,霎时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呆呆望向声音来处。
破败荒院里,一名银甲将军手持长弓,划破满目芜杂,踏着隆冬萧条,踩着颓唐肃杀,缓缓而入。
深冬惨烈的光,在他周身覆上一层氤氲,模糊了他墨蓝如深海的瞳仁,鼻尖一粒血痣,刺破那层迷蒙,将他清冽深邃的五官,点出一丝妖冶。
将军向她一步一步走来,甲胄琤瑽撞击声,一声一声敲击着她的心口,响一声,痛一分。
身侧姜临夜,双目顷刻攀上深长的恨意,那恨意从他唇齿间,一字一字倾泻而出:“左!殊!礼!”
左殊礼无视他,如神祇一般在高处睥睨着姜央。
凉薄的唇角缓缓一勾,勾出一丝刺人的轻笑。
三年后,他再次唤她的名字,却如阴曹地府的恶鬼般阴冷,
“姜央,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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