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观书将羊绒围巾又紧了紧，细密的绒毛蹭过鼻尖，带来一阵微痒。他望着眼前爬满青藤的老式洋楼，砖墙上 “关山古籍修复中心” 几个鎏金大字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像被岁月反复摩挲过的古玉。
作为这里的创始人，他总觉得这座百年建筑本身就是一部厚重的典籍，飞檐上的铜铃、窗棂上的雕花、墙角蔓延的青苔，都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只等某个合适的人来静心聆听。
玻璃窗里透出暖黄的光晕，隐约能看见博古架上错落的瓷器 —— 青花梅瓶的弧度、汝窑笔洗的釉色，都让他莫名心安。他对着玻璃理了理米白色羽绒服的衣襟，肩头沾着的雪粒子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手机显示六点零三分，比约定的面试时间早了二十七分钟。他向来习惯提前等候，仿佛这种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仪式，如同在古籍的残页里寻觅遗失的字句，总要多一分耐心，才能撞见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惊喜。
推开雕花木门时，门楣上的铜铃发出 “叮铃” 一声脆响，惊起了柜台后打盹的老猫。穿藏青色对襟衫的老者从账本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月牙：“邓馆长，隋小姐刚到，在偏厅候着。”
邓观书颔首致谢，接过老者递来的青瓷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恍惚间竟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 似乎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雪夜，他也曾握着这样一只温热的茶杯，在相似的光晕里等过一个人。水汽氤氲中，他看见自己映在杯底的影子，鬓角几缕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微蜷曲，像极了古籍里那些被虫蛀过的卷边。
走廊铺着暗红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鞋底与绒毛摩擦的细微声响。两侧墙壁上挂着古画复制品，从《千里江山图》到《富春山居图》，一路蜿蜒如流动的山水。他在一幅《关山夜月图》前停住脚步。画中冷月悬于苍松之上，清辉漫过嶙峋的山石，山下隐约可见几处茅庐，柴门半掩，仿佛有晚归的樵夫正踏着月光归来。笔锋间透着清寂的禅意，让他想起一枚刻着 “关山月” 的旧玉印。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像落叶拂过青石板。邓观书没有立刻回头，目光仍落在画中那轮月亮上，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这幅是常慧年间的摹本。”
转身时，他撞进一双如寒潭般的眸子。隋月就站在几步开外，素色旗袍外罩着件月白针织开衫，衣摆上绣着几枝疏淡的梅，乌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枚银质月牙发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她手里捏着只牛皮纸档案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光斑透过菱形窗棂落在她肩头，像落了层细碎的雪。
邓观书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看到的月亮。残月初升，悬在黛色的天际，边缘带着淡淡的光晕，有种清冽的美 —— 就像眼前这双眼睛，看似沉静，深处却藏着流转的光。
“邓馆长好，我是隋月。” 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请进吧。” 邓观书转身往办公室走，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稳的声响。路过隋月身边时，他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混着若有似无的檀香，那气味莫名让人心安，像走进了一间尘封已久的书斋。
办公室陈设极简，整面墙的书架直达屋顶，塞满了线装书和修复工具，中间摆着张大案几，上面摊着幅未完成的书法，写的是 “明月松间照”，墨色浓淡相宜，笔锋里藏着锋锐。
邓观书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自己则在案前坐下，指尖划过宣纸上的字迹：“隋小姐本科在金陵大学读古籍保护？”
隋月点头时，目光落在案几一角压着的玉印上。印文是 “关山月” 三个字，刀法古朴，边角被摩挲得光滑。她忽然想起外婆临终前塞给她的那枚月牙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老人气若游丝地说：“遇到刻着月亮的地方，就停下来看看…… 那里有你的缘分。” 当时只当是老人的胡话，此刻却觉得心口微微发颤。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银辉透过窗玻璃，恰好落在邓观书执笔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一支兼毫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仿佛随时会落下。隋月望着那截手腕，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 这场景分明在梦里见过无数次，只是梦里的月光总带着红梅的影子，落在他素色的锦袍上。
“听说你能辨识出七种不同的松烟墨？” 邓观书抬眼，目光落在她鬓边那枚银质月牙发簪上，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他记得曾有人说过，松烟墨的七种香气里，藏着月亮的七种模样。
“是，硕士阶段做过相关研究。” 隋月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档案袋边缘。那里沾着点修复古籍时蹭到的朱砂，红得像雪地里的梅瓣，也像她梦里见过的、落在诗稿上的胭脂泪。
邓观书翻开她的简历，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极了雪粒落在梅枝上的轻响。简历上的照片里，她站在古籍馆的书架前，笑容干净得像初雪。“下周能来上班吗？” 他忽然抬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隋月怔了怔，才发现他已经在聘用合同上签好了名字。字迹清隽，与某种模糊记忆里的笔锋惊人地相似。她接过笔时，指尖不小心碰到邓观书的手，两人同时缩回手，仿佛被同一片月光烫到，皮肤上留下短暂的灼热。
暮色渐浓，隋月走出洋楼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她回头望了眼二楼的窗户，暖黄的光晕里立着个挺拔的身影，像幅被时光定格的古画。围巾上还沾着松烟墨的香气，她拢了拢衣襟，忽然想起《关山夜月图》里的月亮。原来有些月光，真的能穿透漫长的时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落在今生的肩头。
邓观书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粒落在窗玻璃上，很快融成一片水痕。他走到案前，指尖抚过那枚 “关山月” 玉印，冰凉的触感里，仿佛还留着三百年前的余温。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那些藏在松烟墨香、月牙银簪、朱砂印记里的密码，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拼凑出完整的模样。就像此刻窗外的月亮，无论被云层遮过多少次，终究会重新亮起来，照亮等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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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候月（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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