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慧十八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
邓观书拢了拢素色锦袍的领口，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薄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刚从翰林院值完夜，怀里揣着新得的《淳化阁帖》拓本，指尖还残留着松烟墨的凉意。街角的红梅开得正盛，雪粒子落在花瓣上，像缀了层碎银。
“邓兄留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铜铃叮当。他回头，看见礼部侍郎家的三公子提着盏羊角灯笼，气喘吁吁地站在雪地里，帽檐上积着层白霜。
“今夜关山诗社雅集，听闻隋家小姐也会去。”那公子往他手里塞了张洒金帖子，指尖冻得发红，“上次你说想求她临摹的《月仪帖》，这不正好是机会？”
邓观书捏着那张烫金帖子，指尖忽然有些发颤。他想起三月桃花宴上惊鸿一瞥——那女子穿件月白襦裙，正临窗写着簪花小楷，阳光落在她执笔的手上，像镀了层流金。当时她腕间系着串银丝月纹手链，随着运笔的动作轻轻晃动，晃得他心湖都乱了。
诗社设在关山脚下的赏雪楼，朱漆大门外挂着两串红灯笼，雪光映着烛火，倒有几分暖意。刚踏上二楼，就听见满室的谈笑声，混着羯鼓和琵琶的调子，像浸在酒里的梅香。
他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刚要叫店小二沏壶碧螺春，就看见屏风后转出个人影。月白色的披风扫过地面的炭火盆，带起一阵细碎的火星，那人抬手摘去风帽，露出半张被冻得微红的脸颊。
是隋月。
她今日换了身水绿色的袄裙，乌发松松挽着，只用根碧玉簪固定，鬓角斜插着支红梅，花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手里捧着卷书，正和身边的侍女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的，像含着两汪春水。
邓观书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忙低头去看桌上的茶盏，却发现杯底映着的月影，竟和她簪上的玉坠重合在了一起。
“邓大人也来了？”清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雪后初晴的透亮。
他猛地抬头，撞进双含笑的眸子。隋月不知何时走到了桌前，手里的书卷还摊开着，页脚折着角，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月仪帖》。
“隋小姐。”邓观书起身时，锦袍的下摆扫落了案上的棋子，黑白子滚落在地，像散了一地的星子。
隋月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那枚黑子，就被另一双手轻轻按住。她抬头，看见邓观书的袖口沾着点墨痕，和自己裙角不小心蹭到的朱砂印，竟像是天生一对。
“听闻邓大人新得《淳化阁帖》？”她顺势收回手，将书卷往他面前推了推，“能否借小女子一观？”
窗外的雪又大了些，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邓观书解开怀里的拓本，宣纸展开时带着淡淡的樟木香气。隋月凑近细看，发间的红梅落了片花瓣，恰好粘在“中秋”二字上。
“这笔法，倒有几分像……” 她忽然顿住，指尖点在“月”字的弯钩处，“像去年在青城山看到的古碑。”
邓观书的心猛地一跳。他幼时曾在青城山住过三年，亲手拓过那碑上的《关山月》诗。难不成……
“邓大人？” 隋月抬眼，睫毛上沾着点从窗外飘进来的雪沫，“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忙移开目光，看见案上的羯鼓，忽然提议，“不如你我以月为题，一诗一词，如何？”
侍女很快铺好宣纸，研好的松烟墨在青瓷砚台里泛着光泽。邓观书提笔蘸墨时，余光瞥见隋月正低头调朱砂，她的指尖纤细，蘸着红墨在纸上轻点，像在画梅。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他写下这句时，笔尖微微发颤。
隋月紧接着落笔，簪花小楷娟秀清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两纸相并，墨色与朱砂交相辉映，竟像是早就写好的一般。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恰好照在两张纸的交界处，将 “月” 字镀上了层银辉。
邓观书望着那轮明月，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母亲塞给他的那枚玉印，印文是 “关山月” 三个字。他当时还不解其意，此刻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明白了 —— 有些缘分，是刻在骨子里的。
夜深时，诗社的人渐渐散去。邓观书提着灯笼送隋月回家，雪地里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路过那株红梅时，他忽然折下一枝，递到她面前：“这花，配你。”
隋月接过梅花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同时缩回，像被月光烫到。她低头嗅着梅香，轻声道：“明日我把临摹的《月仪帖》送到府上。”
灯笼的光晕里，邓观书看见她鬓角的碧玉簪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锦袍上，像撒了把碎盐。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诗稿，那 “月” 字的弯钩处，不知何时沾上了一点朱砂，红得像她裙角的印子。
原来有些相遇，早已被月光写好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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