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光明已经勉强超过这颗大黑柳树了。
不过，这柳条未免太茂盛，她嗖的一下又躲过一条柳枝的抽打，边转头回望，下一秒猛地呆坐在地上，刚才的畅然和精神气一去不复返，“柳条”继续簌簌席卷，但她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得整颗心剧烈颤抖：
这是一个人类，一个巨大的人，正在移动的巨人。
她也看见了身后土地上大面积的坑坑洼洼，她看见了巨人的脚印，甚至看见了不远处同样的“一颗垂柳树”，不过那颗是绿的，一大团绿毛在风中乱飘。
四下风动，气流在这腿周围流转。光明稳着身子向上探望：这个数据世界没有太阳，她分不清天的界线在何处。但她看见这只腿属于一个巨人，她这个视角里的巨人很难看，巨人不穿衣服，但分辨不清性别，因为祂长着胡子，如泉水洒下，直直到膝盖处截止，祂的其他体毛也格外丰富，只有粗糙的膝盖被展露在外，而小腿便是“柳树”的树身。
“啪——”她被柳条抽了一巴掌。光明捂着脸被惊醒：
哎呀呀呀呀！爹的玛德真恶心，她居然跟着个腿毛跑了这么远！
这个巨人应该是有目的地，祂的步子始终没有停留，反而越来越快。光明忍无可忍，但只能再忍，跟着这个恶心人的大腿总比她一个人毫无头绪地乱走要好。
如果这真是个柳树，她说不定是会想办法爬上去的，毕竟谁不喜欢有个座驾呢？但……
光明抬头再打量了一番这颗“黑柳”：还是算了吧。
不知跟着跑了多久，在一个和刚才别无二致的平原景观上，她看到了更多的巨人，一共七个，每个长得啥样她也不知道，只能靠方位和巨人不同颜色的膝盖来分辨谁在说话。她听见巨人说话了，不是自己熟知的语言，且每个巨人都在说不同的话，但她莫名听得懂。
“真慢，开审判会呢。”膝盖最黑的巨人说。
“睡过头了嘛，又不怎么样，你有其他的事？”绿膝盖巨人应该是又转过头和其他巨人说，“你们有？”
那些巨人没说话，祂继续道：“着什么急，反正还不是就我们几个人。”
光明在底下实在看不清，只能听声音，不过这些巨人的声音真的是很大，她感觉自己的耳膜断断续续地破了好多次，又被自身修复回去。
其中一个白膝盖动了动手，在空中挥了一下。
空间倏忽变换，全是纯白颜色，天空有顶了，周围也白色被包裹起来。这里应该是他们用来审判的地方，刚刚白膝盖巨人还变了一个桌子和天秤，但下一秒光明的视线就被挡住了，也不确定他们在干嘛。
绿膝盖巨人道：“又是这样？能不能在外面谈，这里面闷闷的。”
其中一个棕膝盖的巨人拍了拍桌子，怒道：“坐下，爱谈不谈，该滚就滚。事真多。”
绿膝盖巨人就坐下了。
七个巨人围在圆桌前，开始审判会。光明看不见桌上有什么东西，但她想这一定是个重要的信息。她狠下心，咬牙跑向了那绿膝盖巨人，至少真的像棵树，她这样安慰自己。光明顺着腿毛慢慢地爬了上去，每爬一步透蓝色数据流就会闪动一瞬，光明速度很快，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却也花了十几分钟后才来到了圆桌边上。
她爬之前大概丈量了巨人的位置，绿膝盖巨人和刚才那个黑膝盖的巨人之间有条沟壑，光明就移到这缝隙，再把这绿巨人的胡子荡上圆桌。
巨人的圆桌上有什么呢？
是她。
爹的又是她。
“光明”被困在十字架台上，但她身上没有任何束缚，只是低着头，看不出神情。
巨人将圆桌包围，而“她”被“绑”在圆桌中央，光明升出疑惑：
“她”为什么如此顺从？
我为什么会如此顺从？
光明有些惘然，此时她望着“她”，但她分辨得清自己是谁，或者说，自己的主体意识在自身，与之前玻璃上各种模样的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总感觉眼前那个人虽然是自己但又不像自己。
此地无声无风，光明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她摸了一把，冷的。
她感觉自己被看见了。
脑袋里又是一片混沌。
再睁眼时，她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圆桌中央！
光明抬头望去，总算是能看到巨人的脸了。祂们的上半身抵在圆桌边缘，撑着脑袋，稍稍垂着头注视着十字架。
光明想要看清祂们，但她无法做到，视线所及皆是模糊一片。这些巨人把她围困起来，能够获取的信息只是他们的眼睛和其他除去面容之外的特征，不过眼睛也并不能算是一个有用的信息，因为祂们都眯着眼睛，在硕大的头上是一道巨缝。她看不清巨人的脸，每当她想要细看时，眼睛就开始刺痛，她只有一个初步的印象：
祂们都长一个样，只是颜色不同，白膝盖就是白色巨人，绿膝盖就是绿色巨人。
“资格者，你是否服从判决？”白色巨人说，祂用手抵着额头，神色慵懒，说话时也吝啬地没有睁开眼睛。
光明看着十字架前的自己，“她”没说话。
“资格者，你是否服从判决！”黑色巨人勃然大怒。
“她”依旧没有说话。
光明走到“她”面前，想要触碰“她”，但那只是一团数据。她能触碰，但也不能触碰，“她”永远看不见她。光明有些生气，不知道那个自己为何如此驯顺。
“她”没有说话，但光明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头：“不要……为什么？”
她究竟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看见了这些？
跛子，机器人，顾森，那个白发男子……是因为他们吗？为什么？
“最后问一次，你是否服从判决！”棕皮肤巨人冷声喝道。
“不服从。”
“她”没说话，光明说的。她语气其实很冷静，并没有被凶兽围困，走投无路的挣扎或是谨慎。她只是想要表达一个毫无作用的态度。
静默。
静默。
“出来。”白色巨人开口了。
光明寻声和白色巨人对视，心中对视充满愤怒，直到眼睛流血，痛感直逼大脑，但她没有放弃对视，在光明看来，审判者需得要有注视质问者的勇气。
如果连注视被审判者的勇气都没有，那祂们究竟凭什么高坐其上，空谈裁决。
被看到了又怎么样！不过是一群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的胆小鬼。
随之，十字架前蒙了一团白雾，一个人影浮动，显出轮廓。
“Cronaris”她听见白色巨人说。
……什么？
她睁着个血红的眼睛到处瞎望，“自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修补好了她的眼睛——她在这里的异能诡异地很强大。
她看见了十字架前那团白雾。
两个人影在白雾里靠近，矮一点的人影抬腿上了一节平台，将手环上了那高一些的人影，下一秒，矮一些的人影紧贴着拥抱了高一些的人影，将头埋在人影的颈肩。
光明细看，那个矮一些的影子上台阶的动作很奇怪，那人似乎是跪着的。
光明眯了下眼睛，发现高一些的人影就是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自己”。
“她”始终没动，只是雾气里下雨了，那或许是“她”的眼泪，也或者是另一个影子的。
低人影上了一节阶梯，还是比“她”矮，等人影再上了节阶梯，两个影子的高度终于堪堪持平了，下一秒，人影碰着“光明”的脸，郑重地吻了上去。
一片火红的树叶飘旋，整个审判默声。
良久，那影子埋在“光明”的怀中，不知不觉间，许多鲜红的树叶开始盘旋而下，人影终于抬头，轻柔地抚摸了“光明”的脸颊、发丝、眼睛。
叶雨舞下，这场景其实发生的很快，但光明总觉得她眼中看见的的迷恋、忠诚以至于缓慢才是更真实的。
她眨眨眼……这“治愈”是出问题了吗？
渐渐地，白雾里那个矮一些的影子变高了，比“光明”高了好几个脑袋。这边的光明抹了把眼角的血迹，更细致地看，原来那个矮影子真的是跪着的！
他一步一跪地上了阶梯，此刻终于站起来了，他低垂着头，眸子里泛着水雾和悲伤，他虔诚地看着十字架上的那个人。
如今红叶刚好洒在了雪白的圆桌上，影子伸出来了一只手，再是手臂……最后是一张忧郁孤寂、眼角通红的面庞，那男孩一模一样，不，应该是和男孩的成年体一模一样。
“Cronaris。”
光明眼前的迷雾散去，数据完整流构成了那个男子。但他没穿红衣，白色丝织物包裹全身，瞳孔也不是纯黑色的，是血红色，宛如清冷高贵的神明。
光明无意识也跟着出声轻唤：“Cronaris？”
Cronaris眨了眨眼睛，回道：“我在，我的主神。”
这话显然不是对光明说的，她有这个自知之明。从目前的信息来看，Cronaris和“她”认识，并且关系还匪浅。此外，这个世界和她所处的并不是同一个，光明甚至还无法判断这个世界是虚构的，她只能进一步揣测，这是一个和Cronaris有关的世界，这或许是他的记忆……那她现在所看见的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或者，Cronaris其实有预言的能力，她此刻所见都是可能会发生的？不然她真的想不出别的原因。
白皮肤巨人是Cronaris的主神。祂发出命令：“Cronaris，手稿呢？列出她的罪行。”
闻声，Cronaris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了那本画册，她的各种死状再次出现：被白稠拉断脖子，被火烧，被剥落皮肉……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我无法唤你的名字。这并不是我不够文明……恰巧是你并不值得我记住。”白皮肤巨人换了话题，“但你已经失去资格了，你蒙昧了你的星球。”
“她”动了动手，滴落的头抬起几分，又重重垂落，这下头更低了。
光明靠近十字架端详着自己的表情：愚痴、麻木、空洞。
她看不下去了，这个“她”让光明觉得陌生。她自诩不是什么高尚之徒，但绝不是软弱之辈。她本来是打算要狠狠地给自己翻一个无比圆润的白眼的，但等她再靠近时，也只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了“她”肩上。
如果自己也开始审判自己了，偌大审判庭空寂无比，盈盈满目但无心，那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何处了。
“烧了她，审判结束。”白皮肤巨人朝红皮肤巨人说。
骤然大火。
死了。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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