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迷蒙。
淅淅沥沥的春雨顺着慈恩寺飞檐下的角铃滴落,滴滴答答,打破了满寺的寂静。
上官明砚撑着一柄青竹油纸伞,一袭粉青长衫快步走入寺门避雨,在廊下收伞,轻轻拍打衣摆上溅起的水珠。
就在这恍惚的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年少时在宫中惊鸿一瞥便再难忘怀的身影。
她正携着一个齐肩高的少女从大雄宝殿中款步而出。
一头青丝如瀑泻下,鹅黄的发带在细风中轻轻飘动,素雅的衣裙衬得她宛如壁画上的仙子误入凡尘,不染尘埃。
上官明砚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那身影却如梦幻泡影,顷刻间消失在转角处。
他心头一紧,立即循着方向追至偏殿。
但见门窗洞开,雨丝斜斜地飘进廊内,在青石地上晕开深色的水痕。
就在回廊拐角,他再次捕捉到了那片素色的衣角。
真的是她。
他不敢贸然上前,只敢站在廊下,隔着雕花木窗静静地眺望。
雨声潺潺,此刻在他听来却如仙乐般动人。
他在心里默默祈求:这雨下得真及时,千万不能停。
良久,见她从殿内走出,向上后殿方向而去,上官明砚悄悄跟上,依旧不敢打扰,只在殿外静静等候。
透过半开的殿门,他看见她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然后从签筒中摇出一支签。
老和尚接过,脸上露出笑意:“上上签,还是第一支,寓意极好。”
她的心愿定能顺遂实现,再无后顾之忧。
上官明砚在心里默默为她祝愿。
这时,他听见她轻声问道:“大师,信女欲继承家业,不知前路如何?”
继承家业?
上官明砚一怔,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伞柄,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
他踉跄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廊柱上,传来一阵闷痛。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撑开油纸伞,将自己隐在伞后。
她从殿内走出,不顾渐大的雨势,径直走入雨中,匆匆离开了慈恩寺。
待那抹素色完全消失在雨幕中,上官明砚立即转身入殿,也顾不上礼节,一把夺过老和尚手中尚未放回签筒的两支签。
一支是上上签,另一支却是中上签。
他自幼博览群书,对易经八卦有所涉猎,细看签文便知这两签相辅相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不是施主的签。施主若想解签,请到一旁重新掷签。”
上官明砚将签文放回签筒,而后随手取出一支。
中下签。
他的手微微发抖。
“怎么会是黄粱一梦……”他喃喃自语,难以置信。
他不信邪,又抽一根,仍是那支中下签。
继续抽。
最后连一支平签都没有。
“阿弥陀佛。”老和尚温声劝慰,“只是求签而已,施主不必太过在意。签文虽如此,但事在人为。”
上官明砚难以置信地喘着气,窗外的雨声愈发磅礴,却始终无法掩盖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低声念出方才瞥见的那支中下签的签文:“心向云衢行步棘,即逢眼下亦添忧。”
老和尚顺着他的话,委婉提醒:“施主既早知晓,应当早些脱身。”
“晚了。”上官明砚闭上眼,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
他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十六岁那年,他随祖父入宫拜见。
在勤政殿外,她抱着书稿匆匆跑来,与他撞个满怀,书稿散落一地。
“抱歉抱歉。”
她并未受惊,利落地拾起书稿,抬头对他匆匆一笑,便转身入内。
只是那一瞥,却在他心中刻下了永恒的印记。
后来祖父告诉他,那是被陛下遗忘在冷宫的二公主,芙蓉。
再次见到她是在校场上。
她传话各府,邀请众人进宫打马球,唯独他没有收到请柬。
许是她忘了。
是日,他趁下人不备,从后院翻墙出府,执意入宫赴约。
事后,闻听此事的祖父勃然大怒,将他训斥一番,禁足府中三月。
那些与她相关的传闻,宴饮受欺、徐翰之死、佛堂失火……都仿佛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前不久,宫中传来消息,陛下要为她择婿。
他偷偷把自己的册子递上去,却被祖父训斥沉迷男欢女爱,不思进取。
探春宴后,他主动向祖父认错,恳求其引荐入宫……
“为何,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双腿瘫软,无力地跪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一时分不清是雨是泪。
“咳咳……”
太子的咳嗽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上官明砚迅速整理好思绪,恭敬地候在一旁。
“左相引荐来的人,定然不会差。”太子挤出一抹苍白的笑,“日后便仰仗上官大人多多指教了。”
上官明砚拱手作揖:“不敢当,臣初入东宫,诸事不熟,还望殿下莫要嫌微臣愚钝才好。”
“不会,能得上官大人辅佐,实乃本宫之大幸。”太子握拳掩嘴,又是一阵轻咳。
上官明砚颔首,温声提醒:“殿下莫要太过操劳,当心身子。”
“不碍事,许是着凉了。”太子满不在意地摆手,“如今还是粮草一事最为紧要,别的事情暂且放一放。”
“是。”
之后的日子,上官明砚随侍太子身侧,出宫巡视,筹集粮草,忙前忙后。
他处事周全,细致入微,很快便赢得了太子的信任。
而此时的关雎宫中,芙蓉大病初愈,无琐事烦心,乐得清闲。
三月初三,皇后亲蚕礼毕。
午后,芙蓉坐在庭院秋千上,慵懒地沐浴着融融春光。
不料这时,赵栩忽然造访。
她赶忙起身相迎:“参见父皇。”
赵栩伸手虚扶,不让她行礼:“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芙蓉嗔怪道:“都已经好了,父皇才想起来看我。”
“朕日理万机,你又不是不知道。”赵栩亲自扶她坐下,抚额端详她的面色,“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芙蓉摇了摇头:“御医说是染了风寒,我身子本就孱弱,这才反复病着,如今已无大碍了。”
赵栩含笑提议道:“正好今日天好,总待在屋里也闷得慌,不如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想来也没什么,她便欣然应允。
御花园内,百花盛开,春意盎然。蝶舞蜂喧,暗香浮动。
赵栩似是有话要说,犹豫了许久,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父皇应该不是单纯地来看我的吧……”芙蓉察觉他的迟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女儿说?”
赵栩尴尬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思索片刻,还是未能说出口。
芙蓉重重一叹:“想必又是与我的婚事有关吧。”
对于此事,反复提起的人累不累她不知道,反正她已经疲惫不堪。
“那你的意思呢?”赵栩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是朕一直催你,朕也舍不得你出宫嫁人,实在是皇后逼得太紧,太子也到了该娶妃的年纪。”
太子不过束发之年,离弱冠还有五年,这般着急,怕是担心自己英年早逝,无后而终。
“您就说我无意婚嫁,愿就此遁入空门,不用皇后娘娘再为我操心。”
话音刚落,赵栩连忙喝道:“胡说什么!什么遁入空门,好好的女儿家,别整日把看破红尘挂在嘴边。”
芙蓉身心俱疲,低头不语。
就在这时,李总管前来传话:“陛下,上官大人来了。”
真是来得巧,来得好。
芙蓉见状,赶忙告辞:“既然父皇有事,那我便先回去了。”
“不用。”赵栩拉住她,“你看看,说什么来什么。”
芙蓉闻言,一愣。
赵栩笑道:“上官大人一表人才,谦逊有礼,朕一直想让你们见一见呢。”
敢情是早已设好圈套在此处等着她。
见躲不过,芙蓉只好硬着头皮留下来。
“微臣参见陛下、公主。”上官明砚躬身行礼,声音清朗。
“不必多礼。”
见到他的那一刹那,芙蓉内心毫无波澜,只想赶紧逃离。她别过脸去,漫不经心地揪着身旁的花叶。
上官明砚似是察觉到她的不悦,连忙取出奏折呈上:“太子殿下忙于其他事务,让微臣将折子转交陛下,说粮草之事已办妥,还请陛下复核。”
芙蓉从手边揪下一朵海棠,随意撕扯着花瓣,发泄心中的不快。
“辛苦了。”赵栩笑着招呼,“来人,为上官大人看茶。”
上官明砚有些不知所措:“呃……多谢陛下体恤。”
他双手作揖,始终不敢抬头。
赵栩温和道:“都说不必多礼了,抬起头来吧。”
闻言,上官明砚缓缓抬头,站直身子,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个撕扯花瓣的身影。
揪完手中的花,芙蓉又伸手去摘另一枝。还未触碰到花枝,就听到他温声询问:“可是微臣打搅了公主赏花?”
自个心知肚明,还好意思问。芙蓉背对着他,在心里冷哼。
赵栩看了一眼折子,不由一笑:“你来得刚好,朕正好有急事要回勤政殿处理,便由你来陪公主赏花吧。”
芙蓉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扯下一截花枝,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臣……”上官明砚正要推辞。
“不许推辞,这是朕的命令。”赵栩打断他,回头又压低声音告诫芙蓉,“上官大人性情敦厚,你可不许撒气,免得吓着他。”
没想到还是个胆小鬼。
芙蓉挑眉,暗忖正好可以借机整蛊他。
赵栩离开后,二人相隔甚远,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僵持片刻,芙蓉顺着花丛往前走去,俯身在花叶间细细寻找着什么。
上官明砚徐徐跟在身后,试图与她靠近一些。
不多时,她在一片绿叶下发现一只蠕动的大青虫,暗自窃喜。
连谢元昭都会被它吓到,何况是这个性情敦厚的上官明砚。
芙蓉不慌不忙,手指在几朵花间来回抚摸挑选,趁机将那枝带虫子的花枝摘下。
她咬紧牙关,拧眉装作掰不断的模样。
“那个……公主,微臣来帮您吧。”上官明砚大步上前。
就在他靠近之时,芙蓉快速摘下那片带虫子的绿叶,举到他眼前来回晃悠。
“嘻嘻!”
他面色不变,实则后背冷汗直冒,拢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极力克制着内心涌起的恐惧。
既然不怕……
芙蓉大失所望,顺手将虫子连带叶子放到他肩上,“送你了。”
她拍了拍手,连连摇头离开。
“无趣。”
上官明砚仿佛被定住身子,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待脚步声渐远,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将虫子取下扔掉,快步离开御花园。
在一处偏僻的宫墙角落,他扶着墙壁大口呕吐。惊魂未定的他将今日的吃食全部吐出,心里方才稍稍舒坦。
他擦了擦嘴角,扶着墙脚步虚浮地往东宫走去。
刚行至东宫,便见宫人慌乱奔走。
太子倒伏在地,身子不停地抽搐。
上官明砚急忙上前扶起太子:“殿下……来人,快传御医!”
面色惨白的太子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上官明砚摇晃着太子的身子,大声呼喊:“殿下!殿下!”
顺着衣襟往下扫视,他注意到太子手中紧攥着一方染血的帕子。
他轻轻掰开太子冰冷的手指,取过帕子展开细看——
素白的绢帕上,绣着一朵精致的芍药,如今被鲜血染得刺眼。
“芍药花……”
上官明砚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男二的戏份不多,辅助也与他无关,所以元昭啊,你就安心在北境养马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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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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