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国
永安十年八月十五 中秋
东宫的桂树又抽了新枝时，季以茗正蹲在廊下，用树枝在青砖上画歪歪扭扭的月亮。
十四岁的二太子穿着杏色锦袍，发间系着同色玉扣，却没半分矜贵模样——母妃走了半月，宫里的人连他的点心都敢克扣，今日午后的桂花糕，又被管事太监以“殿下需减重”为由收走了。他越想越委屈，鼻尖一酸，眼泪就砸在砖缝里，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许哭。”
冷不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季以茗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撞进一双黑沉沉的眼。那是个比他高半头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紧实的肌肉线条。少年手里攥着把木剑，剑穗是粗糙的麻绳，却站得笔直，像株迎着风的小松柏。
“你、你是谁？”季以茗往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他在宫里见惯了笑脸，还从没见过这么冷的人，连声音都像浸了冰。
少年没回答，只是目光扫过他泛红的眼眶，又落在青砖上的月亮上，眉头微蹙：“哭会引来刺客。”
这话让季以茗瞬间忘了委屈——他听太傅说过，暗卫营里的人最会抓刺客，难道眼前人是父皇派来保护他的？他眼睛一亮，连忙爬起来，凑到少年身边：“你是暗卫吗？你会飞檐走壁吗？你能帮我把桂花糕拿回来吗？”
少年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顿了顿，耳尖悄悄泛红，却依旧绷着脸：“我叫陈余衍，奉陛下之命护你。糕点的事，不合规矩。”
“陈余衍……”季以茗跟着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比太傅教的诗还好听。他绕着陈余衍转了两圈，忽然踮起脚，伸手去够他肩头沾着的一片桂花瓣：“你身上有桂花味！跟母妃院子里的一样香。”
指尖刚碰到花瓣，陈余衍就像被烫到似的偏了偏肩，花瓣落在地上。他垂眸看着季以茗，眼神软了些，却还是板着语气：“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你是太子，更要守规矩。”
“可我是男的呀。”季以茗眨了眨眼，觉得这话奇怪极了。他拉起陈余衍的手，把自己画月亮的树枝塞过去：“你陪我玩嘛，宫里没人跟我玩。我们可以用树枝击剑，就像话本里的将军那样！”
陈余衍的手很糙，掌心有练剑磨出的薄茧，却很暖和。季以茗的小手裹在他手心里，软乎乎的，像团棉花。他僵了一瞬，想抽回手，却看见季以茗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讨好，只有纯粹的期待，像极了他去年在暗卫营后山上，见过的初升的太阳。
“……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应答，陈余衍自己都愣了。他握着树枝，小心翼翼地陪着季以茗“击剑”，动作放得极轻，生怕木剑碰到小太子娇嫩的皮肤。
廊外的桂树被风一吹，金桂簌簌落下，有的落在季以茗的发间，有的沾在陈余衍的袖口。季以茗笑得开怀，清脆的笑声裹着桂香，飘得很远。他忽然停下手，指着枝头最密的那簇桂花：“陈余衍，你能帮我摘一朵吗？我想把它夹在书里，这样看书的时候就有香味了。”
陈余衍抬头看了看，那簇桂花长在高处，以他的身高够得到，却要踮脚。他没犹豫，走到桂树下，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折下一小枝，上面缀着七八朵饱满的桂花。
他转身递给季以茗时，少年的发梢扫过他的手腕，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季以茗接过花枝，凑近鼻尖深吸一口气，甜香漫进心里，他笑得更甜了：“陈余衍，你真好！以后你天天陪我玩好不好？”
陈余衍看着他眼里的光，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头。风吹过，又一片桂花瓣落在他肩头，这一次，他没再躲开。
夕阳西下时，宫人们终于找来了，看见季以茗和一个灰衣少年待在一起。陈余衍挡在季以茗身前，对管事太监道：“陛下让我护着殿下，我在，殿下不会出事。”
那天晚上，季以茗终于吃到了桂花糕——是陈余衍去厨房，用自己的月例换的。糕点放在粗瓷碟子里，还冒着热气，甜香裹着暖意，顺着喉咙滑进心里。季以茗咬着糕，看向坐在窗边守夜的陈余衍，忽然觉得，母妃走了也没关系，往后有陈余衍在，他好像就不用再怕黑了。
窗外的桂树静静立着，月光洒在枝头，将花瓣映得泛着银辉。季以茗嚼着桂花糕，慢慢睡着了，梦里都是甜香，还有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少年，正拿着桂花枝，对他轻轻笑。
-
季以茗再见到陈余衍，是三日后的清晨。
那天他被窗外的桂香扰醒，刚揉着眼睛坐起来，就看见晨光里立着道熟悉的身影——陈余衍换了身玄色劲装，腰间系着真正的铁剑，剑鞘上雕着暗纹，却依旧站得笔直，像株扎在院里的桂树。
“你怎么在这？”季以茗掀开被子，赤着脚就往门边跑，锦袜落在身后也不管。他凑到陈余衍面前，仰头看着他：“陛下让你一直跟着我吗？”
陈余衍点头，目光先落在他光溜溜的脚上，眉头微蹙，弯腰捡起锦袜，蹲下身：“殿下，地上凉。”他的手指碰到季以茗的脚踝时，少年像被羽毛挠了似的缩了缩，却没躲开。
暖乎乎的袜子裹住脚，季以茗心里也跟着暖，他晃了晃腿：“陈余衍，你昨天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
“去暗卫营领令牌。”陈余衍帮他系好袜带，起身时，指尖不小心蹭到少年的小腿，又飞快收回。他从怀里掏出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个“衍”字，“以后见此牌，如见我。”
季以茗接过木牌，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木纹，忽然把木牌塞进衣领，贴在胸口：“我会好好收着的！”他想了想，又拉着陈余衍的手往院外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的桂花最香了！”
那是东宫西侧的小偏院，母妃还在时，总带着他来这儿摘桂花做糕。如今院门虚掩着，院里的桂树比别处粗壮些，枝头缀满了金桂，风一吹，花瓣就像雨似的落下，铺了满地碎金。
季以茗跑到树下，仰着头伸手去够花枝，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回头冲陈余衍招手：“你帮我折一枝好不好？我要插在书桌上！”
陈余衍走过去，抬手就折下最饱满的一枝，递给他时，还细心地去掉了尖锐的枝桠。季以茗接过花枝，忽然踮起脚，把一朵刚落下的桂花别在陈余衍的耳后：“这样好看！像话本里的侠客！”
桂花的甜香贴着耳廓，陈余衍身体僵硬片刻，想抬手取下，却看见季以茗亮晶晶的眼睛，手到了半空又停住。少年还在笑，声音像浸了蜜：“你别摘嘛，就戴一会儿，好不好？”
“……好。”陈余衍低低应了声，目光落在季以茗的发间——那里也沾了朵桂花，杏色锦袍衬着少年白皙的脸颊，比枝头的桂花还娇。
往后的日子，陈余衍成了季以茗身边最离不开的人。他陪季以茗读书，在少年走神时用指尖敲敲书页；陪季以茗练剑，把木剑的力道放得极轻，生怕他磕着碰着；甚至在季以茗被太傅罚抄书时，悄悄在他手边放一块温热的桂花糖。
这天午后，季以茗蹲在桂树下，把刚剥好的桂花糖递到陈余衍嘴边：“你尝尝，皇兄从边境回来了，给我带了好多！很甜”
陈余衍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口接住。糖在舌尖化开，甜意顺着喉咙漫开，他忽然觉得，暗卫营里那些苦日子，好像都被这甜味盖过了。他看着季以茗认真的侧脸，少年正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睫毛纤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不知怎的，陈余衍忽然想起昨夜暗卫营统领的话——“你是暗卫，只许护主，不许动心。”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连忙移开目光，却看见季以茗忽然抬头，冲他笑：“陈余衍，等我长大了，我就跟父皇说，让你永远跟着我，好不好？”
风卷起桂花，落在两人之间。陈余衍看着少年眼里的光，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说，其实不用等季以茗长大，从在桂树上看着他因为被克扣了糕点偷偷哭时，他不知怎的，就想保护好眼前还尚未长大的他。
作者有话说：第一次发文，文笔不好见谅！！[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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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桂骨·桂下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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