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旭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退得干干净净。
他咬着牙,向前膝行几步:“弟子知错,不敢再犯。求师尊宽恕,求……求叔父网开一面。”
天玑长老闻言却皱眉,似乎很是恶心这个称呼,抬眼瞧见大长老正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便冷声回道:“若是觉得不公,大可等尊主七日闭关结束,亲自主持公道。”
尹旭跪伏在地,涕泪俱下,拉住天玑长老的袍角:“叔父,求求您了,我父亲走得早,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伯父与叔父能照拂于我……”
天玑长老正是大长老的胞弟,只是二人素来不睦,大长老性情冷肃,门下弟子稀少,自参与云间世诸多事务的决策之后,便再也没有收过弟子。天玑长老为人则洒脱随意,从不过问门派诸事,一心只在为弟子教学和云游天下上。
即便是在大长老不善的注视下,天玑长老仍是后撤几步,将袍角从尹旭手中抽回,厉声道:“你犯下大错,居然还求我包庇于你?!”说着转身便要走。
贺江年从没见过师父如此肃然的模样,一时也有些害怕,他虽与尹旭不太相熟,却也不忍看到师兄就这么被逐出师门,于是唤道:“师尊……”
天玑长老恨铁不成钢地转头瞪了他一眼,迈出大殿行远了。
贺江年被瞪得一缩,回头望了尹旭一眼,不敢再说话,忙跟上了师父。
大殿内几人静默片刻,大长老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也一拂袍袖向殿外行去。
尹旭见唯一一个后盾要走,忙连滚带爬地追上:“伯父!伯父!求您救救我!我真的只是……得了第一,往后定能得到尊主重视,能……我真的只是这么想的而已,我只是暂时封住了他的经脉,伯父,求您……”
大长老道:“行事不周,遇事则乱,你好自为之!”他说着冷笑一声,又朝大殿内瞥了一眼,“若执意保你,落人口实,怕是下次被逐出门派的都能是老夫了。”
尹旭蓦地收了手,跪坐在地,兀自失神。
殿门夹着灰蒙蒙的一片天,老鸦叫了几声,隐入阴沉沉的色彩。
尹旭被软禁至弟子房,等待后续查清诸事,再行惩戒。
送走这一行人,陆明周面上愁色又添几分,陆云笺道:“这几年姓尹的一堆人是越来越猖狂了,这次也算是借了裴世的事由,狠狠记了他们一笔。不过原本只想着对尹旭小施惩戒,却不想天玑长老毫不留情,竟要逐他出师门。”
陆明周扶额道:“父亲也早便有意整顿尹家,但无奈能协助云间世镇住神树下诸妖魔的宝剑在他们手里,不好闹得太僵。”
陆云笺道:“可大灾来临,神树动荡时,镇魔宝剑又在哪里?”
陆明周道:“当时你去寻大长老,他不是已经……”
陆云笺道:“我去寻他时,他的确已经死了,镇魔宝剑也不知所踪。可在那之前,他就称病不肯见人,恐怕就算他能活到神树动荡的时候,也不会愿意把宝剑交给我们。而且,当时我们查出,杀了大长老的正是尹旭,若要如此说,他尹家是否与妖魔有所勾结也未可知。哥,当初修真界动荡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云间世,都打着各自的鬼主意,只是强行被父亲压下了,可如今逆转时空,父亲的灵力受损,这尊主之位,终究还是你的。”
“……”
“云间世十二道长老都能参与门派事务,大长老更是十二道长老之首,我看他们各怀鬼胎,如今闹不得事也就罢了,可有朝一日,哥你做了尊主,他们恐怕就要来添堵了。父亲如今时常闭关修养,门派事务大多都交与你和十二道长老,不如早早立威,免得生事。”
陆明周的手隐在衣袖之下,隔着布料不自觉地摩挲着悬在腰间的令牌。
少主不可随意施令,因此这块令牌更像是身份象征,而不是权力象征。可终有一日,这令牌会变成掌门令,那时呼风唤雨,雷厉风行,无人敢不从。
他从出生,甚至或许从父亲与母亲成亲,第一次想到云间世掌门继任之人时,就已经背负了这个责任。
继任掌门,光复宗派。
陆明周闭了闭眼,道:“如今父亲与镜阳宗季宗主灵力受损,无津大师不便入世,下一步应当做什么?”
陆云笺道:“不妨派出部分弟子以下山试炼为由,探查各地是否有妖魔异动,提前准备。”
陆明周颔首:“如今回到了四年前,我们的灵力还远远不及四年之后,行事多有不便,还是先以探查为主,待到时机成熟,便联合地方各派建立阵法与结界以应对灾劫。不过无论是炼造法器还是打通时空,都还是需要照灵骨……”
“裴世那边,我会多多留意。”陆云笺说着一顿,“不过他与照灵骨有没有关联,又到底是什么关联,恐怕一时半会儿探不出来。照灵骨既然散落四海各处,不如探查妖魔异动时也多多留意照灵骨。”
陆明周尚在凝眉沉思,陆云笺却忽觉呼吸一滞,脸色蓦地苍白了几分。
陆明周注意到她的变化,忙伸手去扶:“怎么了?”
陆云笺捂着心口,摆手道:“没事,我忘了我现在还不能完全压制破月的妖性,太久没去哀牢,忘了时间了。”
陆明周的手顿在半空,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药瓶:“……多加小心。”
陆云笺接过药瓶,就要踏出殿门,与外头渐暗的天色融为一体时,却忽然回过头,道:“哥,尹旭欺负人欺负惯了,这回吃了大亏,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裴世,还请……”
陆明周会意:“我尽量多留意。”
陆云笺便笑笑,转身踏入殿外渐沉的夜色。
照例前往哀牢训练十日,再回来时,云间世仍如往常一般平静,似乎没什么大事。
从哀牢回来,身上总有些洗也洗不掉的气息,陆云笺便没有走往常那条离流丹阁最近的路,而是拐去了较为偏僻的一片林子。如此一来不会遇上什么人,二来林子里灵气丰沛,可以掩盖身上的气息。
陆云笺将妖狼放出来透气,妖狼缩小体型后就像一只还不到她膝盖的犬,呼哧呼哧喘着气。陆云笺拍了拍它的脑袋,妖狼箭一般地冲出去,冲出数尺却又蓦地刹住,绕到她身后。
陆云笺抬起头,瞧见贯穿林子的小溪边,正蹲着一名弟子在浣洗衣服。
妖狼不喜欢这副样子被旁人看见,因此急得直拱陆云笺的手。
陆云笺抬手开阵把妖狼收了,正欲绕路,那名弟子却已经抬起了头,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陆云笺便又转了道,将手背在身后,悠悠走了过去:“洗衣服呢?”话出口才发现,这弟子不是在洗衣服,而是在洗靴子,还是好几双弟子靴。
裴世将手头的活放下,道:“陆小姐。”
陆云笺听见这么个称呼,好不容易有的好心情又被糟蹋了,她摆手道:“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叫陆云笺,云朵的云,信笺的笺。你就叫我陆云笺。”
裴世似乎很犹豫,还没开口,陆云笺就指着泡在水里那一堆靴子道:“你有这么多靴子要洗?”
裴世的脸微有些红,显得很窘迫:“……不是我的。”
“那是……”话说一半,陆云笺忽然反应过来,“那些弟子要你洗的?”
裴世道:“洗一双靴子可以得五银。”
“……”
陆云笺终于明白,裴世无家世无亲友无钱两无灵力,是怎么在云间世待下去的了。除了脸皮厚、扛打、心理素质强,还需要各方面的努力。
陆云笺静了一会儿,道:“云间世吃穿用度的确昂贵得不合理,回头我和我哥说说,看是不是能拨些钱两……”
裴世垂着头,很恭顺的模样:“弟子是自愿留在云间世的,此事全无先例,没理由为弟子破例。多谢陆小姐。”
陆云笺觉得裴世简直恭顺到了无趣的地步,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问:“你手上的淤青,新伤。他们打的?”
裴世这才注意到,洗靴子时衣袖卷上去,原本遮得好好的青紫已经尽数暴露了出来。他下意识将衣袖放下,道:“有几个弟子是尹旭的好友,与我也素来不睦。”
陆云笺道:“虽说门规禁打架斗殴,但他们都打到你身上了,给他们一拳怎么了?你身手那么好,一拳有他们受的。若是抖到长老面前,查清了大不了自己吃点亏,至少不能叫他们好过。”
裴世道:“打了。下手重了些,把其中一名弟子的肋骨打断了三根,他不敢教他师父知道,于是让我赔些钱两,私了便罢。”
陆云笺总算觉得他有些意思,抬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见陆云笺一时没有说话,裴世道:“陆小姐觉得如此是对是错?”
“我不知道什么对错,我只知道,若是想,那便只管去做,由此而来的什么后果,该担的便都担着,畏手畏脚也不见得就安全。”陆云笺微一挑眉,继续道,“打了就是打了,赔什么?告长老去啊。我倒要看看,哪位长老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裴世摇头:“平日里为他们浣洗衣物可以赚些钱两,往后若是没了这些钱,只怕更麻烦。”
“……”
陆云笺又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开始在身上搜刮银钱。
可惜她向来不习惯带太多钱在身上,往日里做了委托,陆明周要给她发放钱两,她也总是拒绝,说什么留给门派用。
此时搜刮了半天,只得了些许薄银,于是又悻悻地把手放下:“我身上也没带什么钱,但是晚上请你吃顿饭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别洗了,与我下山吃饭去。”
裴世微微睁大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陆云笺是什么意思,道:“不行,我晚上还要去饭堂帮大娘洗菜打饭……”
陆云笺道:“你在那边打饭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裴世道:“之前只是洗菜,大娘说我干得好,最近就让我帮着打饭了。洗菜得三银,打一日饭,可以得五银,而且等大家都吃完再吃饭,可以不用付钱。”
“……今日我给你十银,就好好吃顿饭,如何?”
“那等我把这些靴子洗完晾好,马上就好了。”
“成吧。你住的弟子房在哪边?”
裴世便遥遥指了一个地方。
云间世的弟子们都是一人住一间,一处院子里大多有四间屋子。陆云笺鲜少去弟子们的住处,这回跟着裴世去了,越发觉得这些弟子房修得很不错,某些地方比流丹阁还要好。
裴世走到房门口,推开门,对陆云笺道:“陆小……”
“……”
“……外头夜晚风有些大,若是不介意,还请进来坐坐吧。”
陆云笺感受了一会儿毫无存在感的风,还是进了弟子房。
房间虽不算宽敞,但一人住也是绰绰有余。
裴世的东西很少,收拾得整洁,便愈发显得屋子里有些空。唯有床头、书桌上摆着叠成山的书册,在空空的屋子里很是突出。他拉开衣柜,里面居然只有一小格放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其余全是书册,堆得满满当当。
陆云笺粗略扫了一眼,发现里头有几册自己常看的有关妖魔鬼怪的书,虽被压在一堆书下面,却仍能看出书页已经泛黄变皱,显然是经常翻阅的。
待裴世晾完靴子回来,陆云笺将目光自重重叠叠的书册上收回,问道:“裴世,你为什么入云间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