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停下收拾东西的手,抬眸看向陆云笺:“陆小姐为何忽然想起问这个?”
陆云笺道:“弟子拜入仙门,或是写拜师帖时,都要写自己进入门派是为了什么。虽说这里头不见得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但我还是好奇,你入云间世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是为了声名远播,扬名立万?如果是为了这两条,应当不至于非要入云间世,也不至于非要留在云间世,即便处处不顺心?”
裴世静静摩挲着佩在腰间的剑,陆云笺一贯见到的恭顺神情渐渐消退,再抬眼时,他眸中一闪而过利剑出鞘般的亮光:“陆小姐可曾听说过鬼魈?”
陆云笺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道:“鬼魈者,形伟逾丈,面若人而躯似兽。目聪耳敏,鼻舌灵察,遍体覆毛。独足反踵,臂长爪利,力逾千钧。今世存者,未及百数。性好幽隐,栖于山林,踪迹杳然,人难窥其形也。”
陆云笺说的正是《四海志异录》中关于鬼魈的一段描述,方才她看到裴世的衣柜里那一堆泛黄发皱的书,里头也正有这一本。
可鬼魈生性狡猾暴虐,众仙门都拿它头疼,裴世没有灵力,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怎么杀得动鬼魈?
陆云笺抬眼看他,等着他说下去。
裴世却把手从剑柄上移开,没再继续。半晌,他忽然问:“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陆小姐在仙门中,所求的又是什么。”
“我?”
陆云笺留在云间世,自然是为了学几分本事,诛杀妖邪,为母亲报仇,可这些显然是不必要对一名小弟子说的。
于是陆云笺半真半假地道:“我视世间所有妖魔邪祟为仇敌,所求诛杀务尽。”
如此折腾半天,天色渐晚,二人晃晃悠悠地下了山,到了山下小镇时,天幕已经彻底黑了下去。沿街亮起无数灯笼,与喧闹人声一起,勾勒出一幅热闹图景。
陆云笺道:“裴世,你在这镇子里有吃过什么好些的店吗?”
裴世道:“我不常下山,对镇子上的酒楼不太熟悉。”
二人行至一家挂满灯笼的小馆前,陆云笺指着匾额上的红漆大字“客满楼”,转头对裴世笑道:“这家酒楼据说很不错,想试试吗?”
裴世便点头,道:“都听……”
“陆小姐”三个字还没出口,陆云笺已经迈进了酒楼,边走边道:“听贺江年说这家酒楼尤以川湘麻辣菜色出名,对了,贺江年你应该认得吧,上回在中孚殿,我看见你们打招呼了。”
裴世闭了闭眼,道:“……不认得。”
陆云笺拿过食单,往裴世面前一推:“虽说贺江年吵是吵了点,但人还不错,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裴世把食单又推到陆云笺面前:“我不了解这里的菜色,还是请陆小姐点吧。”说着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陆小姐与贺江年很熟吗?”
他大概不知道先前出门莫名其妙被拉鸟屎的始作俑者是贺江年,更不知道幕后之人是陆云笺,因此问得很平静。
陆云笺想起那桩事,有一瞬间不好意思,但随即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扯过食单,将笑掩盖过去:“还成吧,贺江年不是和所有人都挺熟?”
裴世便笑道:“那倒是。”
陆云笺随意在食单上勾画几道,小二接过食单看了一眼,道:“二位还未点酒水,小店有一样特色,叫做木梨酒,滋味甘甜清爽,最是适合与辣菜一起。”
陆云笺道:“木梨酒?”
小二道:“后院栽种了几株木梨花,小店便想出了用木梨花入酒的法子,木梨花香久久不散,醇香至极。”
陆云笺便问裴世:“你想喝吗?”
裴世摇头:“我没有喝过酒。”
陆云笺道:“我也没喝过,这酒醉人吗?”
小二惯会察言观色,道:“不醉人不醉人的,和自家酿的米酒也差不了太多。二位要来几两试试吗?”
陆云笺道:“那就来一斤吧。”
即便不知为何今晚客人并不多,这酒楼的厨子和小二仍未因此就怠惰下来,手脚很是麻利,不多时,几盘红艳艳的菜便被端了上来。
陆云笺用筷子指指摆在正中央的一盘红色:“辣子鸡丁。我最喜欢这个,不知这家做得怎么样。我也客气客气,第一筷子请你先下吧。”
裴世扫了一眼红彤彤的各样菜色,默默记在心里,然后抬起眼,看向陆云笺:“我再等等,等酒上来。”
“等酒?”陆云笺用筷子随意敲了两下盘子边沿,而后迟疑道,“……你不吃辣?”
裴世道:“……只是想先尝尝木梨酒是什么味道。”
陆云笺还是狐疑地看着他。
裴世于是补了句:“先吃辣菜,怕待会儿尝不出酒的味道。”
陆云笺道:“好吧。那我也先等等酒。”
裴世暗自松了口气,为陆云笺没有把自己赶下饭桌而庆幸。然而下一刻他就听见陆云笺招手喊道:“小二,有哪些菜还没做么?换几个,你们这里什么菜不辣?”
“……”
裴世似乎为了证明自己,当即夹了一大块辣子鸡丁送到嘴边,果不其然,这一口下去,咳得心肝脾肺齐齐震颤,眼泪都到了眼眶边。
拿着食单的小二和戳着食单的陆云笺都愣住了。
陆云笺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把附近没人的几桌的清茶都拿了过来,几壶清茶下去,裴世好歹像是缓过来了,没背过气去。
陆云笺等着他的呼吸平复下来,似乎是有些犹豫地问:“……裴世,你哪儿的人啊?”
裴世的嗓子还是哑的:“……临安那边。”
“怪不得,我瞧你长得也像临安那边的人。”
临安虽是云间世的地界,但陆云笺并不曾去过。虽不曾去过,却无端觉得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相貌也应当是温和亲切的,裴世的相貌正符合她的这种想象。
陆云笺继续道:“可我记得你籍贯上写的是谭州?”
“我父亲母亲原是怜生寺地界的人,逃荒去的临安,住在小村落里,一直不曾登记户籍。入门的时候云间世查不到我的籍贯,我便随意填了潭州。”
陆云笺闻言笑笑。
那么多个地方偏偏选了潭州,恐怕不是“随意”。
潭州离云间世近,云间世许多弟子都来自潭州,填潭州显得不太突出,又不会被当做所谓“外来人”,但又没有近到云间世随时可以查探的地步,可谓是卡在了一个好地方。
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追究,陆云笺伸手将辣菜都揽到自己这边,道:“各有各的口味嘛,吃不来辣也不用勉强。”
裴世还欲开口说些什么,正在此时,木梨酒姗姗来迟,为了不破坏酒的清冽香气,木梨酒并没有像别的酒一样先温过一遍,因此倒了一杯捏在手里,是冰凉的触感。
陆云笺先客气地给裴世斟了一杯,倒酒时还没什么感觉,待到给自己斟一杯,送到唇边时,却是怔住了。
母亲最喜欢木梨花,常用的香料便是木梨,其实陆云笺有些嫌木梨花过浓的香气,但母亲身上的气息却是淡淡的清香,此时这一杯木梨酒凑在鼻尖,正是熟悉的气息。
按道理初次饮酒,总要先轻轻抿一口,陆云笺却在怔愣一瞬之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已经入秋,冰凉的酒灌入肺腑,感觉格外清晰。初时微苦,而后随着冰凉扩散开的便是淡淡的甜,清冽而悠远。
陆云笺于是又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一杯又一杯,菜还没动,酒倒是快见底了,陆云笺终于放下杯盏,支着额闭上眼睛,半晌也没动静。
裴世放下酒杯,试着唤:“陆小姐?”
陆云笺没应。
裴世以为她是喝蒙了,又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沿:“……陆云笺?”
陆云笺终于抬起了头,眸中果真有一瞬迷蒙,不过她又闭了闭眼,那一丝迷蒙便顿时消失无踪:“怎么了?”裴世还未开口,她又蹙着眉问,“什么香菇炖鲜鸡?”
此时酒楼里只有三桌坐了人,有一桌就在他们旁边,三人一直嗡嗡地说着话,声音虽小,裴世却听得一字不差,是以他在唤陆云笺的同时,一只手已经移到桌下按住了腰间佩剑。
陆云笺蹦出这么一句,不论是裴世还是旁边那桌,都忽地闭了嘴。
原本旁边那桌说的是“估量形势,夺得先机”。然而陆云笺又摇着头补了一句:“不要香菇炖鸡,我不喜欢香菇,也不要整鸡。”
裴世按在剑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一瞬,他看着陆云笺镇定而清醒的双眸,问道:“……你喝醉了?”话音未落,他感到一旁忽起了一阵劲风,神色骤然变冷,剑已出鞘三寸,下一刻就要将旁边那一桌掀翻。
却听铿然一声响,两道银光相击,其中一道刹那溃散,而另一道,不及人看清,已经划过半空,悬在旁边那桌一人颈间。
裴世没有去看那人如何,而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陆云笺。
陆云笺又闭上了眼,揉了揉额角,笑道:“好像是有点儿,小二说这酒不醉人,我看还是……还是有点劲儿的。”她说着,侧身看向旁边那一桌,“我与……”
眼前的人有些模糊重影,陆云笺顿了一瞬,压下酒意,这才继续道:“我与三位有什么仇怨么?”
被破月抵住脖颈的那人是三人中打扮得最整洁的,好歹头发梳得整齐。他斜眼看着陆云笺,喉结上下一滚,似乎想咽口水。
陆云笺伸出一指摇了摇,善意提醒道:“最好不要,当心见血。”
口水咽到一半,脖颈间洇出一道血迹,那人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看向抵在自己颈间的寒光。
一时间几人都没有说话,陆云笺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等人回答。
半晌,其中一人沉声道:“你杀了我们掌门,这难道不算仇怨?”
陆云笺的指尖停住了。
她现在的记忆包括了原本的四年后会发生的事,这么些年,她杀了无数妖魔鬼怪,也杀了很多人。奉命去杀人,从来不需要过问,也不需要考虑太多,她是真有些忘了,四年前杀了哪家的掌门。
她抬手,将破月召了回来,然后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人?”
“陆小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说话间,三人中一直一言不发的那人蓦地起身,五指成爪,眨眼间便携着劲风袭到了陆云笺面前。
陆云笺指尖一抬,正要动手,旁边忽地闪过一个人影,而后结结实实地将这人砸到了地上。
这人蓬头垢面,身材却是扎扎实实的膀大腰圆,脸上横肉堆积,看起来是个很不好惹的货色,却被裴世一招掀翻在地。
陆云笺将目光从裴世身上收回,又把指尖放下。多亏是裴世先动了手,若是陆云笺动手,轻则废了他的手,重些能把他脑袋开个瓢。
裴世还欲再补几脚,小二却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上来看见躺在地上的客人,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世道:“这位客人说他身患奇病,浑身发痒,我们正在察看情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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