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医嘱，苏梦清出院后还要连续输液三天，每次差不多要占用一上午的时间。
她本人表示单独去打针完全没问题，但许铭佑不行，他一会儿担心药打完了没人给她叫护士更换，一会儿担心她去厕所没有人举吊瓶，给自己整出分离焦虑。
易南雪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当初和江叙分手后回老家，在他们家酒吧喝了两个月的酒，免费不说，老板夫妇还轮番当她的情绪垃圾桶，听她喝醉了鬼哭狼嚎，这份情谊她是记在心里的，于是在这时候站出来，让许铭佑陪苏梦清去医院，她帮着带娃。
许铭佑喜出望外，一口一个“好姐姐”地奉承人。
他这人虽然表面五大三粗，但心思很细，考虑到易南雪没有带娃经验，担心给她造成麻烦，就提前做了功课，在离医院八百米的地方有一条商业步行街，她在那一片逛街遛娃，如果需要喂奶换尿布哄孩子，他十分钟内就能赶过去处理。
当天上午，他们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易南雪原本很忐忑，担心出现应付不来的情况，但么么意外地好带，她是个好奇宝宝，一路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这个世界，还是个捧场小能手，把什么小玩具小挂件给她看，她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中途许铭佑从医院赶来一趟，给么么换了尿不湿，喂了奶粉，问她情况怎么样。
易南雪得意地一撩头发，说，姐的魅力，么么难挡。
许铭佑笑：“你是她姑。”
她斜他：“我是你姐。”
许铭佑走后易南雪又推着婴儿车逛了大半个小时，么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时间接近中午，气温开始升高，她看了看，推着车进了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场。
从平地过去就是商场二楼，她找到直达电梯，抬手准备按键，手指忽然顿在半空。
电梯按键旁边，贴着聚益华城的商标。
心脏猝不及防被拧了一下，都一年多了，看到江叙相关还是无法平常心对待，仿佛成了她的条件反射。
易南雪自嘲地叹了口气，手指按下上行键。
电梯门缓缓打开，余光瞥见里面已经站了两位男士，她习惯性拉高口罩、压低帽檐，推着婴儿车进去。
婴儿车较占地方，电梯里的人自发往边上站，把中间的位置让出来。
“谢谢。”她礼貌点头示意。
话音落下，其中一名男子忽然朝她的方向侧转过身体。
易南雪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看自己，掩饰性弯下腰给车里熟睡的么么整理毯子。
另一名男子笑呵呵问：“女士，你......”
“几楼？”
他的话突然被另一道冷淡的声音抢断。
“......”
空气似乎凝固，易南雪捏着毯子的手指微微颤动。
半晌，那道刻在记忆里的声音又响起，沉而慢：“你去几楼？”
“5......5楼。”她僵硬站起身，心脏跳得太快，撞得胸腔钝痛，眼睛囫囵扫过，才发现五楼的按键早就亮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脱口，“4楼！”
说完她就咬了一下舌尖，此地无银三百两。
视线里那只修长的手蜷了蜷，江叙的声音带上几分烦躁：“到底几楼？”
易南雪的心脏沉了下去，低声道：“4楼。”
电梯平稳上升，时间在密闭空间里缓慢爬行，易南雪备受煎熬，恨不得能凭空消失。
她手足无措，无意识往角落里靠，上拉口罩遮脸，一不留神，手机从掌心滑落，“咚”地一声砸在金属地面上，声响在狭小空间内尤为震耳。
婴儿车里的么么浑身一抖，皱脸咧嘴，哇哇大哭起来。
易南雪彻底慌了，么么很少哭闹，一定被吓到了，这么小的孩子万一吓出问题怎么办！
她着急地在车前蹲下来，学着许铭佑苏梦清的样子轻轻拍她：“么么，么么别怕，没事，是我不好，别哭别哭......”
任凭她怎么哄，么么越哭越凶，脸充血通红，胡乱挥手踢腿。
婴儿啼哭声闷在电梯内，牵动人的神经，尤其像老陈这种资深奶爸，满脸于心不忍，但现在毕竟是工作时间，他象征性给自己领导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乍一对上江叙的脸，老陈暗暗心惊，他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很差，颌骨紧绷着，眼神复杂得读不懂。对视两秒，他闭了闭眼，这就是许可的意思。
顾不上琢磨自家领导的心思，老陈凑到婴儿车前：“宝宝刚才被吓到了，你得把她抱起来哄一哄，等她有安全感就不会哭了。”
易南雪被么么带动，自己也急得想哭，关键时候有个人来帮忙，她感激不尽，匆匆说了句“谢谢”，照着他说的做。
奈何她动作生疏，老陈看不过眼，干脆问：“要不我帮你哄哄？”
她求之不得，连连点头。
老陈熟练地把么么从婴儿车里抱出来，一只胳膊兜着她的屁屁，一只手拍她的背，身体轻轻晃着，嘴里“哦~哦~”地哄。
见效非常快，么么虽然还没止住哭，但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声比一声高，像要把嗓子喊破般让人揪心。
易南雪长舒了口气，情绪稍稍放松，手脚都是软的。
“叮——”
电梯在四楼停下打开。
老陈哄娃哄得忘我，晃晃悠悠就踏出了电梯，易南雪低着头飞快往旁边瞟一眼，推上婴儿车紧跟出去。
等抱着娃兜了个圈，一打眼和电梯里的视线对上，老陈才大梦初醒，他们去5楼有正儿八经的工作，他竟然把领导丢下了！
电梯门缓缓合上，老陈“哎哟”一声，急忙想把孩子还给易南雪，下一秒却见门又打开了，江叙提步出来，脸上表情不大明朗，但也没说什么。
老陈对江叙印象蛮好的，抛却他们在工作里是上下级不说，他本身也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今天的工作并不紧迫，料想他不会介意他花个一两分钟帮客人哄哄娃。
他跟辆摇摇车似的抱着孩子晃到江叙身边，把么么的脸转给他看：“小江总你看，这宝宝长得好漂亮，她爸爸妈妈肯定也好看。”
他往左边瞅，“孩儿她妈”站在两米开外，垂着脑袋抠手指，听到夸她也没客套两句，半点不担心自家娃在一个陌生人手里；他又往右边瞅，他家小江总斜眼盯着宝宝看，眼神奇怪极了，像在跟这小娃娃较劲儿。
搞不清是怎么个状况，担心怪叔叔吓着孩子，老陈不动声色转开么么的脸，结果她开始窜动，扭着脖子要看江叙，呜呜哇哇地朝他伸手。
老陈乐开了花：“小江总，宝宝想让你抱呢。”
旁边的“孩儿她妈”忽然动了一下身体，本以为她有异议，结果又换了个手指头接着抠。
老陈没多想，眼神撺掇江叙：“你说人是不是生下来就有辨别美丑的能力？小宝宝们也喜欢帅哥美女，她见你长得好看，就一直想看你，还想让你抱。奶娃娃软乎乎的，手感特别好，小江总，你要不要试试？”
江叙皱起眉无声拒绝。
么么一直没等到回应，委屈地瘪住嘴，努力忍住不哭，眼泪却嗒嗒往外掉。
老陈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壮着胆子劝：“你抱抱，抱抱嘛，看，多可怜儿啊。”
江叙瞪他一眼，抬起手又放下：“我不会。”
“不会没事，我教你，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能直接上手抱了。”老陈乐呵呵的，小心把么么渡到江叙身上，“一只手抱着腿让她坐到小臂上，另一只手扶着背给她支撑，不会摔的，别担心。”
江叙照着他的指示做，么么渡到他怀里以后就自动贴住他，像只柔软的小动物趴在他肩膀上，嘴里咿咿呀呀地说话。
“抱小孩没想象中难吧？你抱得多好啊。”老陈一脸慈爱，转到他身后逗么么。
江叙脸上稍稍松开，眼睛扫向旁侧，易南雪低着头在手机上打字，脸挡得严严实实，摆明了要装不认识。
他眼神黯下去，对老陈道：“你把她接过去。”
他语气冷硬，老陈不知道他怎么翻脸跟翻书一样，赶忙看了一眼易南雪的反应，生怕“孩儿她妈”听到了往心里去。
么么不舍得放手，但也没办法，老陈把她从江叙身上接过来，抱给易南雪：“女士，宝宝已经不哭了，我们还有工作，需要先行离开。你如果需要歇息，可以上到五楼，那里有舒适的环境。”
易南雪真诚道了谢，举一举手机说：“我已经联系了孩子的爸爸，他马上过来，我们准备回去了。”
“哎，那好。”老陈把么么放回婴儿车，又贴心地给她们按了电梯，“慢走，注意安全。”
“谢谢您，再见。”易南雪推起婴儿车进入电梯，借着按楼层的间隙，眼睛虚虚扫过电梯外的人。
江叙偏着头，看不见脸。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蹲下.身逗车里的么么，没看到电梯门合上的前一刻，一双眼睛蓦地转过来，深深看向她的背影。
楼道里响起电梯运行的微弱噪音，紧闭的金属门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屏障，隔断了里外的人，一人远行，一人停留在原地。
老陈按了另外的电梯，转头发现自家领导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脸色苍白阴郁，胸膛隐忍地起伏，一瞬不瞬盯着电梯门发呆。
“小江总，电梯来了。”他提醒。
江叙低头抹了一下眼角，面无表情踏进去。
老陈摸不着头脑，往回想了想，虽然小江总今天状态不佳，但一路来情绪还算稳定，怎么坐个电梯的时间，整个人的气场都下去了？
思来想去，应该和刚才那对母女脱不开干系。
他纠结半天，搓了把脸问出来：“小江总，我刚才是不是做得不对？当着母亲的面让您抱孩子，您如果不喜欢小孩，也不好拒绝，是我以己度人让您难做了......”
“没有。”江叙像是要堵住他的嘴一般，话赶话打断他，他顿了顿，硬邦邦嘱咐，“别再提这件事。”
哪件事？抱小孩的事？老陈拿不准他的意思，他理解有的人不喜欢甚至讨厌小孩，但按他的了解，江叙应该不属于这类人，他怎么反应这么大？像对那可爱宝宝过敏似的。
他不懂但听话地点头：“是。”
五楼是休闲区，有书店、咖啡厅、茶室、清吧等设施，整体环境要比下面的楼层清净，这也是刚才老陈推荐易南雪上来歇息的原因。
将5楼视察完后，江叙脚步一转进了咖啡厅，给老陈留下一句话：“你可以先回去。”
正值工作日中午时间，咖啡厅里只稀稀落落坐了几桌客人。
他没点单，径直在一处隐蔽的角落坐下，放空视线看向窗外。
店内播放着舒缓的音乐，隔壁的客人在愉悦交谈，这些真实的声音让他躁动的大脑缓缓平静下来，停止产生纷乱的思绪。
他这一年多来鲜少有过高质量睡眠，前天和昨天晚上更是几乎无法入睡，神奇的是，他在咖啡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竟然进入了浅眠的状态。
当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整个人陷入深重的无力感中。该如何说服自己，他的身体反应和易南雪没有关系。
但他暂时无暇纠结这个问题，把他唤醒的，是隔壁两位女性客人的交谈内容。
“几个月了？”
“三个月了。”
“你都怀孕了怎么还和他分手？难道不该让他负责？”
“怎么负责？结婚？他愿不愿意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和他谈恋爱可以，结婚就算了，他家里的情况太麻烦。”
“那孩子怎么办？”
“我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我爸妈全力支持我生一个自己的孩子。”
“你和他谈恋爱不会就是为了借.精生子吧?”
“一开始当然是认真谈恋爱，后来觉得他基因不错，个子高长得帅脑子也好，应该不会拖累我的小孩，就选他啦。”
“好吧......那我要当干妈！”
“......”
老陈来的时候，江叙靠在沙发上，一脸空白，双目失神，不知道被什么事冲击得不轻。
“小江总，咖啡。”他把一杯咖啡推到对面。
江叙的睫毛颤了颤，他木然抬起脸，怔怔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在啊，之前看你在休息就没打扰，刚才你醒了，我就去叫了两杯咖啡。”
领导让他先回去是不想耽误他中午休息时间，但他自己先回去就没人开车了，身为职场老油条，他认为在领导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该献献殷勤，于是跟着他进了咖啡厅。
江叙端起咖啡，看着棕色液体又开始发呆，眉心紧紧拧在一块儿。
老陈叹气：“小江总，你怎么了？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我毕竟比你大上几岁，说的话也许是废话，也许能对你有那么点儿启发。”
江叙缓慢看向他，一脸认真问：“我记得你有孩子，你知不知道电梯里的那小孩多大？”
老陈讶然抬起眉毛，小江总到底和那孩子有什么纠葛？怎么又讨厌又关心的？
他摸着下巴回想：“我隐约记得她下面长了两颗乳牙，上面的乳牙冒了个尖，看身高重量也不是月份特别小的婴儿，根据我带娃的经验，她应该至少有八个月大了，八个月到一岁之间。”
“......”江叙严肃皱着眉，看眼神又在深思。
老陈无奈地摇摇头，喝一口咖啡：“小江总，你又在想什么呢？”
“她母亲的怀孕时间。”
“噗！”老陈到嘴的咖啡呛了出来，他赶紧抽纸巾擦衣裳。
“按照她在八个月到一岁之间算，她母亲的怀孕时间在......前年九月到去年一月之间。”
见他还一本正经分析起来，老陈赶紧左右看了看，一言难尽地咂嘴：“小江总，你想这个做什么？多不合适，哎呀......”
江叙缓慢眨动眼睛，自哂地扯了下唇：“我大概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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