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多年前,易南雪很小的时候,学校还流行老师上门家访,她爸妈双教职工,有一回实在找不到人看管她,易女士就带着她一起去了学生家里。
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进出只有一条石子和泥巴铺垫的山路,一路上车子颠簸摇晃,她紧紧抱着易女士的胳膊,总担心会翻车掉下悬崖。
进村找到学生的家以后,易女士和同事下车工作,让她待在车上。
她就摇下车窗,乖乖趴在窗边看她妈妈家访。
那是年幼的易南雪第一次见到有人住她们美术课上画的那种房子,尖尖的屋顶,墙上两个“□□”式的窗户,一个“▋”样的门。但房子远没有画上的漂亮,屋顶盖的是发黑的茅草,墙是黄色泥巴做的,黑洞洞的门里,凌乱的衣物被子堆得到处都是,桌面结着厚厚的污垢,桌子底下塞满能换钱的纸皮废铁。
一家四口人,只找得出三把椅子,一番拉锯战后,三位家访老师一人一把在门前空地上坐下,家中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旱烟,母亲在屋里端茶弄水,两个孩子背着手站在老师边上。
这家的学生是一对龙凤胎,都是易女士班上的孩子,十四五岁的年纪,是彼时易南雪眼中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但莫名地,他们反而很怕年纪更小的她,一看到车里的她就怯怯地低下脑袋,胀红了脸。
那天走访了村里的七八户学生,每个看到她的人,无论男孩女孩,都露出了相似的眼神。
直到很多年后,易南雪长到和他们相近的年龄,才明白了一种名叫自尊心的东西。
得知这家Field酒吧以十万元作为筛选客户的门槛,易南雪感受到了微妙的优越感,甚至恶趣味。
只有富人才会把“贫穷”具象为娱乐的一部分,用“危房”装饰一个销金窟。
跟着江叙进入酒吧时,她回过一次头,卓文扬坐在塑胶椅子上,看向她的眼神就和当年那些贫困生一样。
但她很清楚,她和江叙不是一路人,就像当年她坐的那辆小汽车是公务用车而非她家私有财产,她只是相对地站在了一个被艳羡的位置。
“美女,来酒吧玩儿还全副武装?”罗妍笑着调侃。
易南雪摘下棒球帽,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摘口罩,她感激地说:“谢谢你带我进来。”
“别客气,要谢就谢江总,他的面子大。”
易南雪手上摩挲着帽子布面,讷讷说了一句:“谢谢江总。”
“你在这儿还有别的朋友吗?没有的话,跟我们一起玩儿吧。”
“不用了,你们玩吧。”
“那我们先走啦。”罗妍抬手勾住江叙的臂弯,点点楼下,“一层也可以玩,你随意。”
易南雪睫毛颤了颤,抿出个微笑:“好,我下去看看。”
她转身朝楼梯过去。
“江总,我们......哎?”手中忽然一空,身边的人抽出手臂,径自往前走了。
罗妍气得发笑,抱起手阴阳怪气:“江总,太不绅士了吧?美女走了就这么对我?”
“......”
江叙闷着没接话,推开包厢门进去,冯瑞喆盘坐在一堆人中间,一脸酡红地跟人猜拳喝酒。
罗妍扔开包在他旁边坐下,翘起腿一点一点,不高兴地说:“瑞喆,人给你接来了。”
冯瑞喆抬头,咧嘴笑开:“江大少爷,终于愿意出门了?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天天闷家里做什么?”
其他在场的人也纷纷吆五喝六地和他打招呼。
江叙谁都没理,挑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大半。
罗妍撇嘴:“我是没看出来这位江总像你说的脾气好。”
冯瑞喆抓过她的手亲了一口:“我是想着你上次去他小区接过我,知道地方,就把他顺道捎来。他给你脸色看了?不会吧......”
要是放以前他能肯定江叙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发脾气,但现在嘛,自从失恋他就阴晴不定的,他也拿不准了。
“倒不至于给我脸色看,是刚在外边遇到个美女,不知道碰了他哪根神经,就变得跟块石头一样。你知道的,再帅的男人,不知情识趣在我这儿都白搭。”
“他跟我不一样,你别往心里去。”冯瑞喆转了转眼珠,问,“什么美女?”
罗妍拉下脸瞪他。
“我不是对那美女感兴趣,我是好奇江叙能被哪个美女影响心情,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人......”他越说越把自己说服了,手脚并用爬起来,一屁股歪到江叙旁边,用胳膊肘搡他,“你们刚才碰到易南雪了?”
“......”江叙没回他,一手酒瓶一手酒杯,不带歇地倒酒喝酒。
“我就知道,除了她也没别人能把你祸害成这样!她回首都了?你们见着了?啧,你别喝了!”冯瑞喆看不过眼,强行把他手里的酒瓶夺了过来,“这酒后劲儿大,待会儿就上来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江叙把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灌进嘴里,脖子后仰枕上沙发,喉咙一滚一滚地吞咽,眼里慢慢爬上红血丝。
“你到底怎么了?分手都是一年半以前的事儿了,怎么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跟刚分手那会儿似的半死不活了?”
“你说得对。”江叙惜字如金地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
“我说得对的话多了去了,你具体指哪句?”
江叙鼻翼翕动,眼皮染了红,轻轻一眨就落下一行泪:“我经不起女人玩儿。”
“现在知道我用心良苦了吧?早有这个觉悟,这会儿也不用哭得梨花带雨了。”冯瑞喆抽了纸巾给他擦泪,“不过老实说,就冲易南雪敢甩你这事儿,以前是我小瞧她了。咱条件摆在这儿呢,跟你谈恋爱,有大帅哥睡不说,这辈子都不用为钱发愁,换做是我,被甩了都得死缠烂打倒贴上去。”
江叙烦躁地闭上眼睛:“不会安慰人就不要说话。”
“好好好,我不夸她了。”冯瑞喆摸摸下巴,“人家都说走出一段感情的办法是进入下一段感情,你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要实在喜欢她,不如找个和她同类型的试试......诶?你去哪儿?”
他话还没说完,江叙直接不耐烦地起身走人。
……
易南雪在酒吧待了一个小时。
阿航一直在一楼活动,先是在舞池里蹦了二十来分钟,舞姿非常之狂放,好比闯入沙丁鱼群的鲶鱼,迫使周围的人不得不把地方让出来给他自由发挥。
蹦累以后他就进了一间包厢,待在里面再没出来。
易南雪在门口蹲守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守到服务员送酒进去,就着开关门那短短的间隙,她飞快把里面扫视了一遍。
包厢里光线暗淡,只能看出黑乎乎的人影,男的女的腻歪在一起,是能扫.黄打非的程度。
没看到阿航的人,她不甘心,想着服务员马上就会出来,冒险换了个贴墙的位置,方便从另一个角度观察。
这个灵机一动的决定让她后悔了许久——门再次打开时,她猝不及防对上了阿航毒蛇般的眼睛。
易南雪的阅片量至少有几千部,涉及古今中外,她曾被许多优秀演员的表演打动,悲伤、愤怒、喜悦......但再顶级的演员也只是演员,再逼真的表演也只是表演,他们只能最大程度去模仿,终究无法从内里散发出嗜血和屠戮浸润出的杀气,带给她这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不知道阿航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明明在剧组时他不过是最常见的捧高踩低那类人,讨厌归讨厌,不会光是对视便让她不寒而栗。
仿佛猎物感受到狩猎者的威胁,本能的反应就是逃命,她强装镇定退到大厅,隔断那道视线,拔腿就跑,一气不停跑出巷子口。
卓文扬提前接到消息把车开过来,她心有余悸地伸出手,刚搭上车门,忽然一只手掌从身后绕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啊!”她浑身的汗毛一瞬间立了起来,吓得边尖叫边甩手,把车里车外的人都惊了一跳。
手腕上的手很快松开,卓文扬急匆匆推了门下来,看见她身后的人,怔了一怔,停住没上前。
“你怎么了?”江叙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脸上有些冷,迷离的眼稍稍清明,不自觉流露出关切。
易南雪一张脸惨白,胸膛大起大伏地喘粗气,抱着极度恐惧的预期,转身却看见让自己心安的人,酸涩的情绪从心脏发酵,冲得她眼睛发热。
“江叙......”她声音颤抖发哑,带着不自知的依恋。
“......”江叙脸上的冷意顷刻化开,眉眼柔和下来,习惯性去牵她的手,“南雪,你......”
“我没事......”易南雪触碰到他温热的手指,大梦初醒般身上一凛,退一步,在他迅速冷却的视线里转开脸,“江......江总,我没事,先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江叙克制着情绪道。
“不用了,你也喝了酒。”
“我找人送你回去。”
“我有车......”
“易南雪!”江叙再压不住情绪,紧紧皱起眉,悲伤与愤怒覆盖了他的双眼,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齿尖磨出,“不过是分了手,我在你这里,连随便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都比不过?”
第一次被江叙用严厉的口吻连名带姓地叫,易南雪怔愣了好一会儿,他眼里浓重的情绪漫延到她身上,沉甸甸地压住她的心脏。
“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他是我雇佣的司机。”
“司机?”江叙冷笑一声,“司机为什么会抱你?你为什么允许他抱你?”
易南雪抿起唇,也许是酒精弱化了理智,这样咄咄逼人的江叙让她感到陌生,他理所当然的占有欲也让她不解。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没必要给你解释。”她顿了顿,没忍住说,“你不是也允许别的女生挽你的手臂?”
“只要你介意,我会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易南雪摇头,其实说完她就有些后悔,这话听起来很像吃醋,但并非她的本意。
“这是你作为一个单身人士的自由,我没有权力干涉。”
“你不是没有权力,是你自己不要!”她冷静疏离的语气彻底点燃了江叙,他激动地掰过她的肩膀,强行对上她的眼睛,“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和我分手?是不是相处久了,看到我不好的一面,你就厌倦了?我是个人啊,我会愤怒,会嫉妒,会懦弱,会有一切人性的丑恶,可这才是真实的我!易南雪,你到底记不记得你说过你爱我?”
歇斯底里的话语被吞进盛夏的夜里,冷白的路灯幽幽照着,鸣虫偃旗息鼓,万籁为这番剖白让路,连微弱的哽咽声都清晰可闻。
肩膀被攥得有些疼,易南雪顾不及,怔怔看着面前的人。
江叙双眼通红,睫毛沾了水汽,被濡湿成一簇一簇,泪水滑过唇上被咬破的伤口,晕开鲜红的血,在他苍白的下颏印下浅红水渍。
她从来没有见过江叙这么失控狼狈的一面,他总是温和的、克制的、从容的,把他口中的那些缺点藏得很好。可即使见到了他真实的一面,她也没有觉得厌恶或者害怕,她只是心疼,想帮他擦去眼泪,吻一吻他的伤口。
余光里隐约有人影在巷子里晃动,对方掩掩藏藏,行迹鬼祟,她不得不按捺住所有情绪,压低帽檐、拉高口罩,语速极快地说:“我要先离开了,晚一点跟你解释,好不好?”
江叙已然被酒精冲昏了头脑,听见“离开”两字像被针扎般反应激烈:“你不许跟他走!”
“那你跟我走,你先跟我离开!”
易南雪去抓他的手腕,却反被他擒住往巷子里带:“你跟我走,车在里面,我叫人来开。”
“不行!”她狠狠挣开他的手,生怕进到巷子里和阿航面碰面,二话不说拉开车门钻进去。
卓文扬发动车子,她降下车窗安抚车外的人:“我现在必须离开,我马上给你打电话,你注意接听......”
“我不会接听。”江叙垂头站在车外,额发遮住了眼睛,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低声喃喃,“我已经用光了自尊。易南雪,我们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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