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上的贺崇渊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欣慰。
而站在下头的赵夕夕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艰难地从记忆里搜刮这号人物。
世子,已故靖王的独子,被接入宫中抚养皇帝视若己出,早几年被扔去南境军中历练,寥寥一丁点消息,没甚印象的人物。
大概跟她也没关系。
心里头还惦记着那冰葡萄,就想着早点回去用晚膳。
瞻月苑里的小厨房,简直是她心目中的圣地,十二个时辰烟火不断,厨子们绞尽脑汁只为了填饱国师那仿佛无底洞的肚子。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从晨起第一道羹汤,以昆仑雪山融水为引,浸入三年以上灵雀舌嫩尖,文火慢炖六小时,入口瞬间整个人都清明起来。
午膳更为考究一个人六菜一汤,下午茶点不能少,晚膳后的宵夜最为重要。
夜色已深,瞻月苑里仍是灯火通明。
赵夕夕盘腿坐在暖榻上,面前红木小几上摆满了椒盐小酥肉、鸡丝馄饨、桂花糖糕。
她一手酥肉一手糖糕,吃得两腮鼓囊,不亦乐乎。
两个小宫女跪坐在一旁伺候,一个轻轻打着扇子,另一个正小声说着明日宫中的安排。
“听说世子殿下后日晌午就能抵京,宫里都忙翻了呢。”打扇的宫女声音软糯。
“是呀是呀。”另一个接口,语气带着几分向往,“御膳监从三日前就开始备料了,听说光是采买山珍海味就动用了几十辆大车!御膳房更是彻夜亮着灯,要预备接风盛宴呢!什么熊掌驼峰、佛盖米……”
“咳咳……咳!”赵夕夕正听得入神,一口酥肉没咽利索,猛地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吓得两个宫女连忙上前递水拍背。
佛盖米?
火鸡面?
这是什么朝代粤语都出来了。
赵夕夕拍了拍胸口顺过气,母鸡啊……
翌日,日上三竿。
瞻月苑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饥荒。
赵夕夕是被一阵空落落的饥饿感唤醒的。平日里,这个时辰小厨房早已飘出熬粥炖汤的诱人香气,可今日,苑内却异常安静,只有几声鸟雀啼叫。
她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踱到小厨房门口,一个不太眼熟的厨子对着孤零零的砂锅发呆,帮工也只剩下个笨手笨脚的小内侍,切菜的“笃笃”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怎么回事?今早的蟹黄汤包呢?那吊了一夜高汤煨的鱼片粥呢?”赵夕夕看着空了大半的灶台,心头涌起不详的预感。
那厨子苦着脸转过身,“回国师,御膳监那边为接风宴,人手不够,咱们这边全都借调走了,今日的膳食只能简省些了。”
赵夕夕眼前一黑,感觉人生遭到了背叛,她颤着声问:“那……那咱们早膳吃什么?”
一碗粘稠的鸡丝粥被端上桌,配碟扬州酱菜和一笼猪肉大葱馅包子。
赵夕夕五味杂陈地看着正搓手的厨子,你老实说这是不是昨夜剩的,就这么糊弄她。
又欺负老实孩子,正想开口,记起平日厨子们的辛勤付出,忍了忍将就着吃吧。
到了晚膳,往日必有的那几道工序繁复、用料考究的大菜也不见踪影,几样家常菜色味道不差。
但吃惯了珍馐的赵夕夕,总觉得嘴里淡得出鸟,随便扒拉了两口饭,意兴阑珊回到暖榻,索然无味。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可太难了。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
赵夕夕在床上翻来覆去,腹中饥火难耐。晚膳那两口饭早已消化殆尽,平日此时,瞻月苑的小厨房定会准时奉上精巧的宵夜。
可今日,厨房冷冷清清,连个值守的人影都无。
“岂有此理!”她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悲愤地坐起身。这接风宴,简直是断她活路!
口腹之欲战胜了理智。
赵夕夕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袍,借着月色,熟门熟路地朝着御膳房摸去。
走近御膳房所在的院落,赵夕夕觉出些不对来,宫女们不是说灯火通明吗,这儿静悄悄的,主殿以落锁,唯有旁边存放食材和熟食的偏殿透出一点微光。
心中一喜,她很是欣慰,估计是知道她要来,闲杂人等都自觉走开了。
毕竟国师的威严摆在这里。
赵夕夕越发放肆,大摇大摆地推开虚掩的房门,一种混合着各种食物余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烛火映照出高大的食架和层层叠叠的食盒。
御膳房偏殿角落,赵夕夕没甚形象地直接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摊开三个精致的食盒,她左手举着个啃了一半的翡翠虾饺,右手正探向桂花定胜糕,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幸福得眯了眯眼。
活像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
满足地晃了晃脑袋,又舀起一勺杏仁酪,香甜顺滑的口感让人吃得飘飘欲仙,勺子刚放下——“吱呀”一声。
殿门突然被推开。
赵夕夕吓得一激灵,手里的定胜糕吧嗒掉在地上。她惊慌抬头,那人动作极轻地合上门,转身时却与她四目相对。
两人同时僵在原地。
穿着夜行衣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脸上蒙着黑巾,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微垂,瞳仁极大,清透的浅褐色像两块浸在水里的琥珀,湿漉漉的。
在看清她的瞬间,他眼里闪过一瞬错愕,随即眼锋一转化作冰冷的审视。
赵夕夕吓得手里的酥饼都忘了吃,呆呆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他这身打扮…分明是偷偷摸摸进来的。
古装剧里这么穿的,都是刺客!
黑衣人快步走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蹲在她面前,一把扣出她的手腕。他的手掌温热有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别出声。”
赵夕夕被他眼中的寒意慑住,乖乖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事盒,由落在她沾着点心渣的嘴角,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置信。
什么身份?偷偷在这里大吃特吃?
“你是什么人?”他低声问,手指微微收紧。
赵夕夕疼得皱眉,过了一下脑子,亮不亮身份?人家是刺客,万一好死不死就是来刺杀她这个草包国师的,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于是她灵机一动:“我、我就是个饿坏了的小宫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宫里的规矩,偷盗御膳该当何罪,你可知道?”
赵夕夕有些头皮发麻,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场面上的局势全然不对。
堂堂一朝国师还能被一介小小刺客给拿捏了不成?
她强硬扬起下巴,斩钉截铁道:“那我问你,九乘九等于几?”
黑衣人:?
“你不知道?”赵夕夕有些得意,怕伤人自尊好心安慰了两句,“没事儿,好多人都不知道的,但是如果你把我放开,我可以教你乘法口诀表…”
话音还未落。
一声轻小哨声从院墙外传来,黑衣人神色骤变,立即松开她的手腕,不等赵夕夕反应过来,他身形一闪,推开后窗,纵身一跃便消失在夜色中。
手里的酥饼早已掉落在地,她心有余悸地揉了揉方才被他扣住的手腕,心道果然还是乘法口诀表威力大。
-
世子回宫当天,京城万人空巷。
从清晨起,朱雀大街两侧便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御林军披坚执锐,沿街肃立,维持着秩序。
巳时正,城楼鸣炮三响。
远远传来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雷鸣般敲击在每个人的欣赏,一队玄甲骑士出现在长街尽头,盔明甲亮,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万众期待中,世子车驾终于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八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并辔而行,马鞍皆是赤金打造,络头缀着明珠。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策马行于金辂之前的年轻世子。
贺殊同今日未乘车,而是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他身着绛纱蟠龙袍,玉带束腰,头戴七梁进贤冠,冠缨垂于颌下。
历经边关风霜,面庞却未被边关的风沙刻下粗粝的痕迹,轮廓较少年时硬朗了些,下颌的线条清晰可辨。眼睛分毫未变,眼尾微垂的圆润杏眼,纯净得能倒映出云影天光。
几年的金戈铁马,未曾磨去着双眼底半分澄澈。
他端坐在马上,腰背挺直,姿态从容,尽显天家气度,又不失武将风范。
“恭迎世子殿下回京。”
礼官高唱,声传长街。
车驾行至宫门,早有文武百官列队相迎,众臣整齐躬身:
“恭迎世子殿下!”
贺殊同利落翻身下马,动作潇洒。他先向皇宫方向郑重行礼,而后快步上前,亲自扶起大臣:
“诸位大人快快请起,殊同愧不敢当。”
他的声音清朗沉稳,举止得体,令在场的老臣们纷纷颔首。
宫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金碧辉煌的宫殿。司礼监高声宣道:“陛下有旨,迎世子入宫——”
贺殊同整了整衣冠,在百官的簇拥下迈进宫门。阳光照在他身上,那身蟠龙袍熠熠生辉,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所经之处,宫人纷纷跪伏,不敢直视。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贺殊同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丹陛之下的某个位置。
那里,身着紫色朝服的国师正随众行礼,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笑容,继续向前走去。
殿内熏香袅袅,皇帝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负手立在窗边,望着窗外一株开的正盛的白玉兰。
“臣侄贺殊同,叩见皇叔。”贺殊同在殿中跪下,行大礼。
皇帝应声缓缓转身,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年轻世子身上,那目光深沉难辨,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审视。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南境七年,辛苦了,晒黑了些。”
“为皇叔分忧,为朝廷效力,是臣侄本分。”贺殊同起身,垂首而立,姿态恭谨。
贺崇渊踱步至他面前,忽然伸手,替他拂了拂肩头的灰尘。
“听说你在军中,很得将士爱戴?年纪轻轻,杀伐果决,倒是颇有你父王当年的风范。”
这话听着是夸奖,提及早逝的靖王,倒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贺殊同躬身:“皇叔谬赞。将士用命,皆是感念皇叔天威。臣侄年少冲动,不及父王万一,全仗皇叔平日教诲,方未酿成大错。”
一旁赵夕夕装正经装得有些累,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打了个哈欠,古人说话都这么费劲吗,绕来绕去的。
她昨晚没睡好,听他们说话跟听英语听力似的,催眠效果极佳。
还是随后的接风宴更能吸引住她。
接风宴设在麒德殿。
觥筹交错时,赵夕夕正专心致志地品尝着御膳房新研制的桂花糖蒸栗糕,这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实在是难得的佳品。
她正眯起眼睛享受这美妙滋味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这位便是国师大人吧?”
赵夕夕抬头,世子不知何时已来到席前,他换上了一身蓝色缂丝蟠龙袍,玉冠束发,举止优雅从容,眉宇间皆有天家威仪。
她连忙收起嘴角笑意装出一副冷淡神情,放下糕点,起身见礼。
“早就听闻国师深得陛下信重,”他含笑举杯,语气温和,“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世子过誉了。”
“听闻国师精通卜算之道,近几日遇到一桩怪事,实在心神不宁,可否向国师讨教一二?”
赵夕夕心中警铃微作,这刚刚回京的世子找她来套什么近乎?
面上却依旧含笑:“哦?不知是何怪事?”
“近几日在京郊别院,我似乎看见一个黑影闪过,伸手颇为敏捷,烦请国师算算此为何人。”
赵夕夕眨了眨眼,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竟有此事?某非是世子殿下在南境的旧部随行?”
贺殊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不是旧部。那人身形纤细,倒像是…”他故意停顿,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女子。”
他从睫毛下抬起眼,由下至上地往过来,赵夕夕看他那湿漉漉的眼神像小狗的爪子,轻轻挠着心。
她忽然生出点兴味,眼波流转:“女子?殿下该不会是思慕哪家姑娘,产生幻觉了吧?”
赵夕夕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要不臣为殿下算算姻缘?”
贺殊同被她这番反客为主弄得一时语塞,耳根微热,话语被她三言两语带偏了方向。
“国师说笑了。”他浅笑。
“臣可是认真的。”赵夕夕一本正经地掐指算起来,“殿下红鸾星动,想必不久就能遇见意中人,只是……”
她故意拖长语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缘分来得突然,去的也快,殿下可要把握时机啊。”
贺殊同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精心准备的话全堵在喉间。
“看来国师要务繁忙,我便不多打扰了。”他举杯示意。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夕夕慢悠悠地坐会座位,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前所未有的兴奋冲上大脑。
前几日还抱怨画本子看腻没甚趣味,这下,趣味乐子主动送上门来了。
夜深人静,赵夕夕躺上软塌,想起贺殊同那张极其可爱的面庞,不由轻笑出声。
贺殊同生得实在是…太讨喜了些。
即便板着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稚气的圆润眼眸也削弱了应有的威严,挺翘的鼻梁下,唇瓣天然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
他走的时候嘴唇紧抿着,眉头蹙着,偏那对耳朵诚实地泛着红,连端着酒杯的手指都微微发颤。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贺殊同的耳廓是如何一点点染上绯色,从耳尖蔓延到耳根,最后连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粉。
赵夕夕笑着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软枕里,心道这日子真是越来越好,越过越有了。
人生三大乐趣,吃饭睡觉耍男人。
一不小心,集齐了。
舒服。
深夜瞻月苑里,赵夕夕已然熟睡。月光透过纱帐,她唇边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许是还在回味那双泛红的耳朵,连梦境都带着几分轻快的涟漪。
而与此同时,深宫的另一隅。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飞檐的阴影里,夜行衣与夜色完美交融,唯有那双透过蒙面巾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夜风送来他刻意压着的低语,冰冷如刃,一字一顿:
“她。”
“最好别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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