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预计将在二十分钟后抵达雾峰岛,当地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分,地面温度三十二摄氏度,我代表机长及全体机组人员,感谢您的搭乘。祝您在雾峰岛一切顺利,期待再次为您服务。”
机舱内响起乘务员温和而清晰的声音。
到了这种时候,远归的人反而沉寂下来了那颗动荡的心。
广播在耳畔消散后就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胸腔里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单清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安全带扣,洁白的指尖微微蜷缩,海岛的潮湿仿佛透过这简短的播报提前包裹上来。
她根据机舱广播的指示将遮光板完全推起,窗外那座海岛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越来越近地扑入眼帘。
海水的潮气,阳光的温度,少女无忧无虑的笑声,还有永远奔跑的少年,她年少所有的好时光都在这了。
后来,后来就是一笔糊涂账了。
不必言说,不必深究。
银白的铁鸟轰鸣着掠过碧波,稳稳降落在雾峰岛唯一的跑道上。
这个时间不是海岛的旅游旺季,机上的乘客并不多,单清舟很快就排队走到了舱门口。
湿热的海风裹挟着浓烈的、独属于岭南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咸腥、是海藻微腐的鲜甜、是岸边红树林特有的泥沼气味,还混杂着某种热带花朵过于馥郁的甜香,沉甸甸地浸润着人的每一次呼吸里。
单清舟站在舷梯上,微微眯起眼,目光掠过那小小的、熟悉的停机坪。
跑道尽头,高大的木棉树正擎着火红的花朵,像一支支燃烧的炬。更远处,浓绿的格树枝桠虬结,气根垂落如帘,在风中轻摆。
空气中饱含水分,仿佛能拧出水来。
这就是岭南海岛的夏天,热烈、潮湿、生机勃勃得近乎蛮横。
海风灌满了她的衬衫,带着浓烈的、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瞬间淹没了所有属于远方的味道,几缕不听话的头发黏在了她的唇角。
她抬起手,指尖碰到微凉的皮肤,动作却顿在半空。
人生三万天,她已经度过一万天了。
而这里的海,这里的天空,这里的椰子树,这无边无际、带着力度的海风,它们好像一直停留在记忆里,从未改变。
当地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早早就在机场等着了,一路把单清舟送到提前安排好的特色民宿。
岛上没什么像样的酒店,反而是各种民宿开的各具特色。
她这次回来也许停留不久,老房子多年无人居住,干脆听从合作方安排住进民宿。
岛上除了环海公路,岛上其他的小路就不好开车了,年轻的工作人员热情帮她拉着行李箱,沿着被海风磨砺得光滑的石板小径向上,咸湿的空气带着夏天特有的热气,芭蕉叶阔大如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间或有几株龙眼树,枝叶间已挂上了饱满的小果。
“云妈,有客人来了。”负责接待她的这个工作人员是一个热情的年轻男孩子,叫做阿哲。
一看就参加工作不久,热情,有活力,话多,毫不见外的就打开了民宿的院门,单清舟跟着他走进民宿的院子。
院落不大,却打理得错落有致。一株老格树如伞如盖,浓荫匝地。树下,一只体型颇巨、通身雪白的长毛猫,正以一种近乎犬类的亢奋姿态,全速追逐着一只惊慌失措的四脚蛇,四爪腾挪间尘土微扬,憨态与敏捷奇异地并存。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门廊下竹编凉榻上蜷着的一只黄狸花猫纹路的狗?也许是猫?它体型中等,毛色斑驳,听见声响,只慵懒地掀开眼皮,露出琥珀色的瞳仁,那眼神沉静、疏离,带着猫科动物才有的审视与漠然,扫了单清舟一眼,便又安然阖上,尾巴尖儿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像在打着无形的拍子,单清舟忍不住微笑起来,这家民宿老板竟然养了一个像猫的狗,和一个像狗的猫。
“来了,是单小姐到了吗?”一个温润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岭南口音的软糯。
单清舟循声望去,一位阿婆自房子里走出。
她穿着素雅的白布裙,看来很是温柔儒雅,身姿挺拔如庭中修竹,让人很难判断出她的年纪。
最令人瞩目的是她那一头及耳的短发,竟是如新雪初霁般纯粹无瑕的银白,流淌着丝绸般清冷的光辉。
单清舟初看之下,竟疑心是香港哪位时尚阿婆精心漂染的前卫发色。
这颜色大胆又充满艺术感,与她温柔沉静的气质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您好,我是单清舟。”单清舟朝这位让人奇异的店家微笑颔首。
“知道知道,阿哲早说过单老师会过来。”云妈声音清亮
“你的房间在三楼西厢,窗户向海,光线充足,最啱你们画画的。”她步履从容,引单清舟和阿哲上楼。
木楼梯狭窄陡峭,踩上去发出敦实的回响,扶手被摩挲得光滑油亮。
房间果然如她所说,光线明亮。
推开沉重的木框玻璃窗,碧蓝的南海如同一匹巨大的、抖动的绸缎,铺展至天际。咸鲜的海风毫无阻隔地涌入,吹散了室内的微闷。
窗下一丛肥硕的龙船花正开得如火如荼,红艳艳地映衬着碧海蓝天。房间陈设简单雅致,但并非完全老式的民居,在保留海岛民宿特色的基础上兼具了现代化的便捷。
粗陶花瓶里随意插着几支带着露水的姜花,清冽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
最妙的是靠窗处摆着一张宽大的原木画桌,这显然是特意给单清舟准备的,案面温润,纹理清晰,看得出来这并非随意拼凑出来的。
“单老师,东西给您放在这了,您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我再来接您。”阿哲把行李箱放在门口旁,身体却并不迈进来。
看来年轻人只是嘴巴还不够职场,
“好,辛苦你了,明天见。”
“明天见,单老师。”
刚才单清舟还在心理夸过只是嘴巴不够职场的人一下楼就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
“云妈云妈,你刚才在里面做什么,是不是在煲汤,煲的什么汤?”
“就你鼻子灵,阿屿下午送来了鲮鱼,我加了一些粉葛,一会给你带走一份。”
“好啊好啊,屿哥来喝吗?”
后面的声音渐模糊,只能依稀听到什么汤,单清舟好笑的摇摇头,走到窗边。夕阳熔金,将海面染成壮丽的橙红,归航的渔船在波光中剪出黑色的剪影。
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和隐约的渔歌,她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海腥、花香、草木的空气,路上的倦怠仿佛被这浓烈的岭南海岛气息涤荡开去。
翌日清晨,单清舟被海上传来的浪涛声唤醒。
她推开窗,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港湾,海面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柔光。
等到她收拾好下楼觅食,云妈正在天井里,就着晨光给几盆郁郁葱葱的九里香浇水。
金色的光线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那头银发在纯净的晨光里,褪去了昨晚夕阳下那份略带时尚感的银亮,显露出其本质,那是纯粹、厚重、每一根都浸透了漫长时光的真正白发,带着岁月沉淀的庄严与无法言喻的温柔力量。
单清舟心头一惊,昨夜的错觉烟消云散。
时间并没有在这座小岛停滞,潮起潮落,也带走了少女的青春岁月。
“早啊,单老师。”云妈抬头,笑容温煦依旧。那满头白发在她从容的气度映衬下,非但不见垂暮,反而昭示着一种超越皮相的沉静风华。
“早上好。”单清舟微笑的朝她打招呼,她远离这种烟火人间的生活太久,但神奇的是并不觉得反感。
昨晚那只像狗的猫正精力充沛地试图爬上格树粗壮的枝干,动作大开大合。而那只单清舟以为是猫的狗则迈着无声无息的步子,从芭蕉叶的阴影下踱出。它走到单清舟脚边,用那双琥珀色的、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极其优雅地、带着点猫式的矜持,用微凉的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脚踝,算是晨间的问候,随即又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墙角怒放的炮仗花丛后。
单清舟立于这天光水色、银发长者与奇异生灵共同构筑的、充满岭南风情的梦幻小筑里,一种过于割裂的不真实感一直环绕着她。
她甚至觉得真正的自己还被关在有大大落地窗的高楼里工作室马不停蹄的运转,而这里只是某一天抽空午休时的梦镜。
脚下是温润的蚝壳墙基,鼻端是海风与姜花交织的复杂气息,她觉得回乡前自己的犹豫不定和沉重心境实在好笑。
吃过午饭,阿哲就过来接单清舟去雾峰岛文旅中心。
她这次回来是因为和当地文旅有一个合作项目。
说来这次回来也是机缘巧合,她去年去苏州采风,在苏州画了一整个烟雨江南系列的风景画,在网上引起不小的反响。
雾峰岛的文旅这几年也来了很多年轻人,就在网上注意到这件事,又发现这位画家的家乡刚好是雾峰岛,雾峰岛这些年也在大力发展旅游业,就差一个能引起年轻人注意的途径,经过当地的商议,雾峰岛的工作人员就联系了工作室。
单清舟当时迟疑了一下,第二天就答应了下来。
阿哲是一个典型的岭南本地小伙,皮肤黝黑、笑容爽朗,穿着印有雾峰元素的T恤,一路上热情地介绍着岛上的变化和新项目。
“单老师,你看那边,新修的观海栈道,木头都是从老渔船上拆下来的,环保又怀旧啦!……前面就是中心了,陈主任在等我们。”
文旅中心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是一栋翻新过的老式岭南骑楼建筑,蚝壳墙基诉说着过往,新刷的米黄色外墙则透着现代气息,路两旁是茂密得近乎蛮横的格树林,粗壮的枝干上垂落着无数气根,像凝固的褐色雨丝,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晃动。
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单清舟踏入凉爽的室内,冷气瞬间驱散了外界的湿热。
她跟在阿哲身后,穿过铺着磨砂地砖、略显空旷的走廊,两侧墙壁挂着大幅雾峰岛风光摄影——碧海银滩、苍翠山林、古朴渔村,每一帧都熟悉的不得了。
就在她即将踏入会议室的那一刻,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毫无察觉地抬眼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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