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另一端的尽头,一个高挑挺拔的背影正在和旁边的工作人员低声交谈。那人穿着简单的蓝色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的身姿比记忆中更加沉稳开阔,肩背的线条透着一股专注的力量感,后颈处露出一截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发尾修剪得干净利落。
那人走路时微微左肩前倾的习惯性动作,像一把锋利的钩子,瞬间扯开了单清舟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祁屿。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荡起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时间仿佛被猛地压缩,又骤然拉长。十年的距离,隔着喧嚣的都市、各自奔忙的轨迹、以及那些未曾言明却最终冷却的联络,在这个瞬间,被这个猝不及防的背影骤然击穿。
她甚至不需要看到正脸,身体比大脑更先认出了他。
只需要一个背景,一个后脑勺利落短发下的颈项线条,甚至是他微微侧头倾听时,耳廓上方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旧痕。
她也能立刻认出来,
那就是祁屿。
单清舟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疼痛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走廊尽头的光线突然变得刺眼,她眨了眨眼睛,那个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单清舟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海风似乎穿透了墙壁,带着咸涩的味道涌入她的鼻腔,混合着一种遥远而清晰的记忆气息——是晒得滚烫的沙滩,是带着铁锈味的渔船甲板,是少年奔跑时汗水的味道。
“单老师?这边。”阿哲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一丝询问。
单清舟猛地回神,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她强迫自己从那个记忆里那个背影走开,像拂去一滴落在心上的滚烫海水。
“哦,好的。”她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面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跟着阿哲快步右转,走进了明亮的会议室。
接下来的会议开的非常顺利,得益于她前阵子在网上名气再加上她本身就是雾峰人,陈主任非常信任她,除了合同细则,也只和她聊了一些家乡的变化和未来的设想。
单清舟这会儿却非常认真地讲述一些专业知识,用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几幅意象草图,讨论光影的运用,色彩的基调,思路清晰,表达流畅,俨然是一位经验丰富、只关心创作的艺术家。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这绝不是她工作的常态。
每一次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她的余光都会不受控制地扫过去。陈主任的声音,阿哲补充的细节,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传来。
她的指尖在速写本边缘无意识地摩挲,指腹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因用力握紧而产生的微痛。
她的心在经历一场无人知道的海啸。
“看来我们没找错人,单老师真的非常认真,对我们这个项目也非常上心。”
合作细则商讨完毕,采风计划也初步敲定了,陈主任笑着对单清舟说。
她回过神来,停下喋喋不休的专业术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哪里,这都是应该的,能有机会给家乡尽一份力当然要尽十二分的。”
在外面摸爬滚打多年,再不会说话的人也会说两句漂亮话了.
会议室的众人听到这种话显然笑容真诚了许多。
单清舟礼貌地告别众人,婉拒了阿哲送她回去的好意,独自走出了文旅中心。
室外的阳光正烈,白晃晃地照在骑楼的廊柱上,蒸腾起氤氲的热气。
单清舟走到廊下一处相对阴凉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蚝壳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
咸湿的海风终于毫无阻隔地包裹住她,却再也无法吹散心头的纷乱。
他回来了。
而且显然已经回来很久了,回到了这片滋养他们长大的海岛。
雾峰岛那么小,两个人会碰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们近在咫尺
却又远隔十年光阴堆积起的无形壁垒。
思绪像不受控的海浪,汹涌地拍打着记忆的堤岸。
她想起小时候一起在退潮的滩涂上挖螺,他总能把最大的那个让给她;想起台风天躲在他家老屋的阁楼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雨声,分享一本翻烂了的旧书;想起高考后那个闷热的夏夜,两人坐在灯塔下,对着满天繁星畅想未来……后来呢?阴差阳错,命运推动他们各自奔向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学,不同的生活轨迹。
那时候足够天真的的他们还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两个人毫无防备地踏入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那些年少的情愫应该早已在时光的沙漏里流尽,如同沙滩被海水抹平的足迹。
她以为她成熟了,长大了,不会再被这种旧人旧事缠绕不休。
可仅仅一个背影,就让她方寸大乱,心如擂鼓。
单清舟抬起头,望向远处碧波荡漾的海面,几只海鸥在蔚蓝的天幕下自在盘旋。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近岸处,海水是温柔的薄荷绿,清澈得能看见水底晃动的白沙和墨绿色的海藻影子。更远处,蓝便层层加深,一直融入天际线。
白色的浪花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黝黑的礁石,碎成琼玉,发出低沉而恒久的“哗——哗——”声。咸湿的海风,带着阳光晒透的暖意和海藻特有的微腥,自由地、无拘无束地穿行在椰树摇曳的叶片间,少年时的他们无数次奔跑在这些海风中间。
记忆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轮廓分明,边缘却带着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模糊印记。
在单清舟关于雾峰岛童年的拼图中,岭南特有的、紧密相连的骑楼群,构成了最浓重的底色。她家就挤在这样一栋斑驳的二层骑楼里,逼仄的麻石天井像一口深井,盛着各家各户的烟火气和隐秘。
小时候家里空气常常是凝滞而沉重的。母亲那张也许曾经美丽过的脸庞,仿佛被海岛过于咸涩的海风和不如意的生活过早侵蚀,眉头总是紧锁着。
她记忆里有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房间里是那么的安静,母亲坐在沙发上,不看向她,也不训斥她,只是淡淡的朝着远方望去,重重的叹气。
年幼的她在母亲的面前手足无措的站着,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事,她只能笨拙地试图去讨母亲欢心,但得到的还是恒古不变的沉默。
她总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是不是自己没考满分,自己不像隔壁姐姐一样有那么多朋友,或者自己哪里做错了,所以母亲总是对她那么不满意。
她只能蜷缩在靠窗那张旧藤椅里,小小的身体尽力缩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洗得发白的旧布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窗外,是骑楼二楼特有的窄小外廊,挂着几件半干的衣衫,在带着咸腥味的风里微微晃动,像无声的叹息。
在这种时候,窗玻璃传来极其轻微的“笃、笃”两声,像是被什么小东西砸中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单清舟猛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
又是一声“笃”。
小女孩像受惊的小鹿,警惕地竖起耳朵,确认母亲还在厨房方向,才敢蹑手蹑脚地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竹篾编织的旧窗帘一角,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往下看。
楼下,麻石铺就的狭窄街巷里,站着一个同样小小的身影。
是祁屿。
他穿着洗得发黄的旧汗衫,小短裤,赤着脚,脚趾上还沾着天井的湿泥。
他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浸在海水里的黑曜石,正紧张又期待地望着她的窗口。看到窗帘缝隙里露出的那只红肿的眼睛,他立刻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细白的小米牙,还带着点豁口。
他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举起手里攥着的几颗小石子,朝她使劲晃了晃,又指指巷子尽头通往海边的方向,最后做了个“嘘”的手势。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属于小男孩特有的狡黠和默契。
小单清舟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小小的身体灵活地翻过并不算高的窗栏,落在外廊上。
她甚至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丫,踩着被阳光晒得微烫又沾着灰尘的廊道地面,像一只终于挣脱笼子的小鸟,飞快地跑下那道又窄又陡的木楼梯。
祁屿已经等在巷口那棵巨大的老格树下,浓密的树荫像一把巨大的伞。看到她跑出来,他立刻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掌心带着奔跑后的微汗和阳光的温度。
“快走!”他压低声音,拉着她就往海边跑。
两个孩子,像两道小小的影子,穿过午后寂静、只有蝉鸣聒噪的街巷,穿过散发着咸腥和鱼干气息的码头,一直奔向那片属于他们的秘密领地——一片远离游人、布满巨大黝黑礁石的海岬。
海风瞬间变得强劲而自由,带着大海特有的、咸腥又清新的力量,呼啸着灌满他们的衣衫,鼓起小小的衣襟和裤脚,也仿佛一下子吹散了单清舟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他们手脚并用地爬上最高的一块礁石,并肩坐下,脚下是拍打着岩石、溅起雪白浪花的深蓝海水。远处,海天相接,一片辽阔。
小单清舟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刚才强忍的委屈,在只有海风和祁屿的空间里,又悄悄涌了上来,鼻子酸酸的。
祁屿侧过头看她,小小的眉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皱起来,带着一种笨拙的严肃。他没有问“你怎么了”,仿佛早已洞悉那扇窗后的一切压抑。
他只是伸出同样沾着沙砾和海水气息的小手,不太熟练地、轻轻拍了拍单清舟因为抽泣而微微耸动的肩膀。
“喂,”他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点飘忽,但努力显得很笃定。
“别难过啦。”
小单清舟把脸埋在膝盖里,闷闷地说:“……她总是这样……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祁屿沉默了一下,看着眼前无垠的大海。海风把他额前细软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过头,那双黑亮的眼睛直视着单清舟,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和近乎执拗的承诺: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阿舟,别怕。”他顿了顿,小脸绷得紧紧的,“长大就好了!”
“嗯?”小单清舟抬起泪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真的!”祁屿用力点头,仿佛在加强自己的说服力,他伸手指向大海尽头那模糊的地平线
“等我们长大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坐大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会这样对你的地方,只有大海和风的地方,我带你走。”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海浪的喧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单清舟的心上。
那不是一个孩子天真的幻想,而是年幼的祁屿,在那个海风呼啸的礁石上,用自己全部的理解和勇气,给哭泣的单清舟许下的、关于未来的、最郑重的诺言和慰藉。
海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也把这句话,连同少年眼中明亮的光,深深烙印在了单清舟关于雾峰岛、关于痛苦、也关于温暖的童年记忆最深处。那一刻,仿佛真的有一条通往自由彼岸的大船,就在那海天相接的地方,等待着他们长大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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