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民宿里的游客们都在院里用晚餐时，邻桌几位年轻的游客正兴奋地讨论着晚上的行程。
话题的中心，听起来像是雾峰岛的“寻踪白水鹿”旅游项目。
“云妈说，这个季节虽然不是鹿群最活跃的时候，但运气好还是能远远看到的。”一个扎着脏辫的女孩声音带笑着说道。
“而且山顶还看星星，光污染少，听说银河都肉眼可见，我还没见过银河呢。”
“对啊对啊，来都来了，不去多可惜。”另一个戴眼镜的男孩附和道，热情地转向正在安静喝汤的单清舟
“哎，这位小姐姐，你要不要一起？人多热闹也安全点。”
单清舟握着汤匙的手顿了顿，她当然知道雾峰山，那是她和祁屿小时候除了海边礁石外的另一个秘密王国。
她们知道哪片背风的山坳里有清甜的泉水，知道哪块巨石后面藏着不易察觉的鹿道，更知道在某个特定的、月光黯淡的夏末初秋时节，成年鹿会带着幼崽悄悄下到靠近溪流的林缘地带活动。这个季节，确实能看到，只是需要极好的耐心和一点运气，更需要熟悉地形。
她本想婉拒，但看着眼前几张充满期待的脸，便轻轻点了点头：“好，一起去吧。”
夜色如墨汁般洇染开时，一行人打着手电，沿着蜿蜒的山径向上走，阿哲作为地陪兼向导也跟来了。
远离了村落稀疏的灯火，山林的气息变得明显而原始。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腐叶和某种夜间绽放的野兰的清冷幽香。巨大的格树、榕树在黑暗中伸展着枝桠，投下幢幢黑影。
脚下的石阶被白天的雨水浸润得有些湿滑，四周是此起彼伏的虫鸣，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充满生机的声网。
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
终于抵达山顶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观景平台时，阿哲示意大家关闭所有光源。
“抬头！”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自豪。
单清舟依言仰起脸。
无论见过多少次，雾峰的星空还是会震撼到她。
没有了人间灯火的侵扰，深邃的穹窿彻底袒露在眼前。亿万颗星辰仿佛被一只巨手同时点亮，密密麻麻，璀璨得令人心头发紧。
银河不再是模糊的光带，而是一条由无数钻石碎屑汇聚成的、浩瀚无垠之路，从头顶倾泻而下，横贯整个天际，壮丽得令人失语。
星辉如霜，无声地洒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发梢，照亮了同伴们惊叹而微张的嘴。
山风掠过，带着高处的凉意，吹拂着单清舟的额发，她感觉自己渺小如尘埃，又仿佛融入了这浩瀚的宇宙洪荒。
“太美了……”有人喃喃低语。
“鹿呢？能看到鹿吗？”短暂的星空震撼后，最初的目的地又被提起。
众人屏息凝神，努力在平台下方黑黢黢的山坡和林缘地带搜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除了风声、虫鸣和自己的心跳，林子里一片寂静。期待渐渐被一丝失望取代。
“唉，看来今晚运气不好……”脏辫女孩有些泄气。
单清舟站在人群稍后，目光静静投向下方一处被巨大山石半掩着的、靠近溪流的缓坡地带。
她知道那里，小时候她和祁屿曾在那里发现过清晰的鹿蹄印和新鲜的粪便。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要不要小声告诉阿哲，或许可以再往那个方向耐心等待一会儿。
就在这时，平台另一侧的林间小径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声。
另一支队伍也上来了，人数不多，三四个人影，同样关闭了光源，只靠星光和路径的熟悉感前行。
阿哲眼尖，低呼一声：“咦？屿哥？你们也来看鹿？”
单清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循声望去。
星光勾勒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轮廓，他走在队伍最前面，穿着一件深色薄冲锋衣，身形挺拔，步伐沉稳，正是祁屿。
他显然也听到了阿哲的声音，脚步顿住，侧过身来。
“阿哲？”祁屿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顶显得格外清晰，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却依然是单清舟记忆深处的那把嗓音，只是褪去了少年的清亮，沉淀了岁月的砂砾感。
他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有星辉落在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上，泛着微冷的光。
“是我，带几位客人上来碰碰运气，可惜没看到。”阿哲语气熟稔。
“屿哥你们这是刚收工？”
“嗯，刚在下面溪流取了水样。”祁屿简短地回答，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阿哲身边的队伍，在单清舟的方向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单清舟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只觉得那道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让她握着背包带的手指微微蜷缩。
“你们想找鹿？”祁屿的注意力很快回到阿哲的问题上。
“对啊！等了好久没动静。”
祁屿沉吟了一下，似乎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他抬手指向单清舟刚才注意到的那个方向——那处被山石半掩的缓坡溪流地带。
“这个季节，它们很少上到这么开阔的地方。往那边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笃定。
“沿着这条小路下去，大概两百米，有一片背风的缓坡，靠近水源。动作轻点，别出声，在那里安静等。如果今晚有鹿活动，那里是几率最大的地方。”
他指点的位置，与单清舟心中所想的地方，分毫不差。
“真的？”阿哲和游客们立刻来了精神。
“嗯。”祁屿应了一声，随即对他的小组成员说：
“我们也过去吧，顺便记录一下夜间的环境数据。”
两支队伍自然而然地汇合了，单清舟被裹挟在人群中，而祁屿和他的小组则走在最前面领路。
狭窄的山路只能容一两人并行，大家默契地保持着安静，只有脚步声踩在落叶和泥土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被惊起的夜鸟扑棱翅膀的声音。
单清舟走在队伍中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锁定在前方那个深色的、挺拔的背影上。祁屿的步伐很稳，对路径极其熟悉，即使星光熹微，他也能准确地避开突出的树根和湿滑的石块，像一头习惯于在黑暗中穿行的飞鸟。
山风掠过，带来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某种仪器金属的冷冽气息——一种属于成年祁屿的、陌生的、却又隐隐勾连起某些遥远记忆的气息。
头顶，是令人屏息的浩瀚星河，璀璨冰冷，亘古不变。脚下，是崎岖幽暗的山林小径，潮湿柔软，充满未知的山野气息。
而前方，是那个阔别十年、曾许诺带她离开却又与她一同归来的背影，正带着着她，和一群陌生人，走向共同记忆深处的幽暗之地。
单清舟的心跳，在寂静的星光下，在跟随那个背影前行的脚步声中，擂动如鼓。
她在这种时候才惊觉自己是多么的贪心，又是多么容易满足。
行走在这片被星光照亮的、属于雾峰山的黑夜里，跟着祁屿的脚步，那颗漂泊的躁动不安的心神奇的安定了下来。
夜色浓稠，前路微茫，只有那个背影，在星河的背景下，成了一个清晰而沉默的坐标。
沿着山路走了十多分钟左右，祁屿在前方示意队伍停下，众人隐藏在几块巨大的、带着湿气的岩石和茂密的灌木丛后。
前方，借着星辉和远处海面反射的微光，能看到一小片相对平坦的溪畔空地，溪水在黑暗中闪烁着细碎的银光，潺潺流淌。
四周陷入一种更深的寂静，连虫鸣似乎都识趣地压低了声音。单清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安静的心跳，混杂在周围人努力压抑的呼吸声里。
祁屿蹲下身，动作极其轻缓地从随身的工具包里拿出一个不大的仪器，又取出一小包密封的东西。他对着阿哲和几个组员做了几个无声的手势，示意他们注意风向和下风口的隐蔽。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按压了一下那个仪器，发出一种低沉的、几乎不可闻的、类似某种频率的嗡鸣震动。
同时，他极其小心地打开那个小包，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植物清冽和微甜的气息，被山风极其微弱地、精准地送向溪畔的方向。
时间在屏息中缓慢流逝。单清舟几乎能感觉到身旁游客们绷紧的期待。
就在众人耐心几乎耗尽的时候，树林边缘的黑暗中，传来了极其轻微、几乎被溪水声掩盖的窸窣声。
一个优雅的、警惕的剪影，悄然出现在溪畔巨石的阴影边缘。
它高昂着头，耳朵灵活地转动着，细长的脖颈线条流畅，在微光下勾勒出朦胧的轮廓。紧接着，又一个，稍小一些的身影，怯生生地跟在后面。
它们小心翼翼地踏出阴影，蹄子踩在溪边的碎石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它们先是警惕地嗅闻着空气，然后，似乎被那若有若无的、熟悉而安全的植物气息所吸引，慢慢地、试探性地走向溪水。
当母鹿低下头，开始饮水，小鹿也依偎过去，伸出舌头舔舐清凉的溪水时，一种原始而宁静的美，瞬间抓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无声的惊叹在黑暗中传递，星光温柔地洒在它们浅棕色的皮毛上，溪水在它们唇边溅起细小的水花，这一幕如同梦境，美好得不真实。
所有人都沉浸在目睹这林间精灵的震撼与喜悦中，忘记了呼吸。
就在这份集体屏息的、几乎凝固的赞叹时刻，单清舟感觉到身边的空气极其轻微地流动了一下。
一个高大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影子，极其自然地、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侧的阴影里。
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不同于夜露的微暖体温，近到能闻到他冲锋衣上残留的、混合着泥土、草叶和一点汗水的气息——一种属于祁屿的、久违的、却又瞬间唤醒无数记忆的味道。
她没有转头，目光依然好像胶着在溪边饮水的鹿身上，但全身的感官仿佛都聚焦在了身侧这一方寸之地。
一声极轻、极低的笑，几乎是贴着空气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般的松弛，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深埋的情绪。
那笑声短促，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湖。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就在她耳畔不远处的黑暗里响起，带着海风般的微哑，又像穿过漫长时光隧道的回响，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你回来了，阿舟。”
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会被山风吹散。
只是一句极其简单的陈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溪边的鹿影在她眼中瞬间模糊，星光似乎也摇晃了一下。
她依旧没有转头，身体却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握着背包带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在黑暗中微微泛白。
她觉得她的心脏停滞在胸腔中间静止了，这不符合医学常识。
但是她的心也许已经脱离了理智思考的范畴。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掩盖了她瞬间翻涌的复杂心绪，也掩盖了祁屿此刻脸上的神情。只有那句轻的几乎让人怀疑是否存在过的话，带着温度的烙印，清晰地烙在了这星河璀璨、鹿影婆娑的雾峰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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