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文雄安顿好心肝女儿后，搂着太太回房。太太今天一曲肝肠断，让曲文雄久违地有了冲动。一刻钟不到，俩人喘结束了，曲太太温顺地给丈夫按摩。
“老爷这几天操劳过度，一把骨头都僵了。”
“对，就是这儿，用劲，”曲文雄扭了扭脖子，“我这妹子从小主意大，比谁都厉害，处处压我一头。如今早死了，我也看开喽。”
“有人天生是劳碌命，老爷就是富贵命。她再凶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总该勤勉持家才是。老爷，你说是不是报应？”
“报不报应的，我们曲家列祖列宗在上，她事事僭越，不守妇道，都要被老祖宗看在眼里的。”
“可不是，她这一死，长兄如父，还不是得老爷来给她操持。”
“老爷我心善，她亲儿子亲女儿高攀不上，这些年就跟小意孤儿寡母的，我这做哥哥做舅舅的应当照顾着。小意年纪轻，还不知事。”
“阿弥陀佛，老爷顾念亲情，就是不知道咱们妹妹顾不顾。老爷，她留了多少东西？我看这房子也不错，以后咱们就来这儿避暑吧。”
曲文雄想到了所谓的遗嘱，他嗤之以鼻。要不是他得了死讯就赶过来主持大局，曲文鸢只怕死都不得安宁，曲意一个小子知道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他舒了舒身上被太太捏松快的筋骨：
“还故弄玄虚立遗嘱，把申家那两个小阎王都喊过来，怎么，申家还能看上她留下来的东西不成？你看那俩目无尊长的东西！”
曲太太十分同意：“可不是，对长辈都爱搭不理的，怎么说有娘生，没娘养呢。”
“申家早就把她休了，我们曲家重规矩，祖坟也不能让她进，”曲文雄翻了个身，打量了一圈屋子，里头诸样摆设无不精贵华丽，单看那套黑檀桌椅就价值不菲，看来好妹妹这些年也捞了不少，“不过看在房子的份上，老爷我来帮她疼疼儿子，叫曲意清明给她烧把纸，不让她做孤魂野鬼。”
曲太太看他对这房子十拿九稳，万分高兴，柔情蜜意地继续讲着床头私语。
客房门把这对夫妇的喜悦关在里头，与外头的森然迥然不同。
三楼走廊尽头亮着一盏灯，那是书房的位置。曲意在书房里翻找着相册无果，他重新站起来，手一一划过书架上的书目。母亲酷爱看书，还曾经给教会学校捐过图书室。有一层书架上摆满了这些年来教会回赠的书籍。大多是晦涩难懂的经文，还有一些洋人写的书，那字儿跟蚯蚓似的歪歪斜斜。
这一本太新了，这一本太旧了，这本厚得跟砖头似的，照片藏进去只怕就找不出来了。曲意的手顿了顿，停留在一本有着象牙白书脊的祈祷书上。漂亮又圣洁，他想，就跟母亲一样。
曲意将祈祷书拿了下来，将左右两边几本书的间隙打得稍微松散一些。这样一来，这本美丽的书好像从未被挤在书架上一样。
他翻开书页，果然相片被压在里面。
“观看我的人，他的眼必不再见我；你的眼目要看我，我却不在了。”
曲意拿走照片，正巧扫到书中这一句话。他合上书先走回自己的卧房，将祈祷书压到枕头下面，再揣着照片下楼去。
等曲意回到冰室，申明优已经披上了湖绿色拉褶披肩，申明简倒没穿上衬衫，他肌肉硬邦邦，何惧这些冰块。
曲意夸赞道：“姐，这颜色被你穿得真好看，跟从仕女画上走出来似的。”
申明优被他逗乐了：
“别贫，也是它颜色素净，到谁身上都不容易出错。”
“姐，说真的，你跟咱妈身形太像了，刚刚我乍一看，还以为看到妈妈了。这条披肩是我两个月前妈定做的，可惜她没能用上。”
申明简对这些伤怀不感兴趣，他打断这俩人：
“照片找到了吗？”
曲意一拍脑门，从裤袋里掏出来：
“看我这脑子，哥，给，就是这张。”
这张相片十分古旧，边角有些许磨损，但经过了精心处理磨平，并没有危及到人像。拍摄地点是申家旧宅后花园里。相片正中间的位置有三个人，年轻的曲文鸢坐在秋千上，两只手抓着两旁绳子，露出十分灿烂的笑容。她的左右两边正是童年时候的申明优、申明简。申明优比弟弟高不少，穿着背带裙扎着两角小辫儿。申明简踮脚勉强够到秋千，他穿着小绅士衬衫裤子。这两个孩子都在使劲推着秋千。蔷薇藤环绕着秋千架绽放花朵，身后还有一大株木绣球吐蕊。
稚子时分难得的温馨回忆猝不及防打到申明简心里，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是存在过的场面，他有茫然：
“姐，这真是我们和妈妈拍的吗？”
申明优皱眉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点点头：
“真的，没记错的话，那会儿我刚过十岁生日，妈带着咱们住在宅子后头。这秋千，好像还是你要扎的。”
申明简比他姐姐小六岁，他还懵懂的时候，申明优已经记事了。
“我没有印象，妈还会带着我们荡秋千吗，”申明简摇摇头，“不可思议。”
“明简，你当时年纪小，估计都忘了。其实，妈对我们挺好的。”
曲意看着这姐弟俩，他插了一句：
“哥是对妈妈有什么误会吗？”
申明简冷哼一声，看向他：
“我倒是好奇，在你眼里，她是什么样的？大善人这种客套话就别说了。”
曲意抿了抿唇，申明简目光跟刀子似的，比旁边的冰块还冷：
“妈有恩于我，我不是客套，我是真心感激妈妈。”说着，他撩起一条裤腿，上面盘桓交错着多条疤痕，还有几处焦了的皮肉。
“认识妈之前，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我又矮又瘦，抢不到馒头，维纳尔先生可怜我，呵斥了那些大孩子，单独给我吃的。但先生很忙，我不可能一直跟在他旁边，一落单，就要被揪住揍一顿。不能告状，告了下一次打得更凶。”
曲意蹲下来，一一指着腿上的伤痕：
“这条，应该是荆棘条抽的；这条细的，好像是谁偷了嬷嬷的针划的；这里是烧火棍打的……”曲意再抬眼时，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所以，妈妈重新给了我一条命。”
申明优扶着他坐到椅子上，给这孩子擦了擦眼泪。
“疼吗？”申明简问道。
“小时候疼，但我长大了，早就不疼了。”
申明简无意揭人伤疤，有些惭愧：
“哪些人打你的，还记得吗？”
曲意摇了摇头：
“教会里来来往往的孩子很多，运气好一点的早被收养了，再不济十五岁以后也要出去自己找个营生。还有一些天生体弱多病的，养不大就被圣父收回天上去了。育婴堂不可能一直养着谁的。”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了。”申明优劝道。
曲意红着一双眼睛笑了笑：
“是，我能被妈妈收养，已经非常幸运了。姐，那在你们小时候，妈是什么样的？”
“她啊，”申明优放松地将背椅在了靠背上，陷入了回忆，“她很温柔。”
“怎么可能？”申明简反驳道。
“真的，弟弟。有那么几年，妈跟后来的她完全不一样。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的所有衣物，都是妈裁布亲手做的。她还要忙家里的生意，但她坚持给我启蒙。你还记得小时候用的那套识字画册么，那其实就是妈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我学完了就给你了。”
申明简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套线装簿子，他从那上面认识了天地日月，学会了鸟兽鱼虫。每一页图案字样精美，勾勒细致，他从来都不知道这是母亲所著。
申明简心中晦涩：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当年家里的事故发生得太快，太混乱了，我们没多久又被接去跟爷爷住。家里上下谁提到妈，爷爷都要大发雷霆，为了这个，不知道赶走了多少人。我没有机会，也不敢在家里提到她。”申明优继续说道，
“妈怀你的时候，做了很多小鞋子、小衣服。也不知道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她就各做两种颜色。我还为这事儿跟她肚子里的你呕气，可嫌弃你了。后来你出生了，你说你那么小，怎么那么能折腾，妈在医院产房待了两天，我怕得要死。”
申明简真正意义上是被故去的申老太爷亲手抚养教导的，老太爷从来不会给他讲这些往事。
“我不知道，她居然是难产诞下我。”
“这不怪你，在家里没人敢提这些事。”
“我不明白，姐，那为什么后来她会变成那副样子，我记忆中的她，一直在砸东西，诅咒人。”
申明优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不知道哪天突然就变了。爸突然成了个瘫子，妈每天怒火攻心，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当年一心要离婚，是因为爸的病吗？”
“我有这么猜测过，但在我的印象里，妈十分有担当，做什么都很强。因此她不是一个会因为伴侣病了，就抛弃他的人。”
申明简叹了一口气：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爱爸爸。因为不爱爸爸，甚至出于某些未知的原因，她后来也不再爱我们，抛弃了我们。”
“但是，”申明优担心地看着他，怕他钻牛角尖，“明简，当年的呵护都是存在的，我感受到的母爱是真的，妈对你的爱也是真的。你不能因为后来的事，彻底否定她的一切。”
“我明白，我明白。”申明简缓缓说道。
曲意像个鹌鹑一样不敢吭声。申氏姐弟居然是被母亲抛弃的，申府当年看来一定有大动荡。这些明显是申家旧事，他没有发言权，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不太应该在这边听申家秘闻。
“我…我会保密的。”曲意并手发了个誓。
申明优并不在意：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事不出门，家里这些事当年闹得满城风雨。你年纪小，住得远，没听说过。咱妈可是轰轰烈烈第一进步女性，女子离婚第一人。”
“对了，”她转向申明简，提醒他，“你最近刚有所好转，别陪着我们守了。小意，家里有没有水，给你二哥吃副药，让他先去休息。”
“有，有！”明优姐是认下自己这个弟弟了，曲意有些激动，但——
“吃药？二哥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我带你上楼睡吧。”
“不用，一晚而已，我应当守一守，”申明简看到了他大姐沉下来的脸，退让道，“帮我拿杯水吧，我把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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