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的“嘱咐”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刘如意几乎喘不过气。那盒被弃于角落的东阿阿胶，散发着甜腻而诡异的气息，日夜提醒着她那日的惊魂与悬顶之剑。
她不得不强撑着“病体”，在青禾忧心忡忡的陪伴下，更加频繁地前往刘邦的寝宫问安。
刘邦的寝殿，药味日益浓重，几乎盖过了原本的龙涎香气。往来宫人面色凝重，脚步放得极轻，御医进出愈发频繁。曾经那个高大威严、目光如电的开国帝王，如今大多时间卧于榻上，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偶尔清醒，眼神也带着浑浊与疲惫。
衰老和疾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这位人间至尊的生命力。
每次前去，刘如意都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恐惧。她跪在龙榻前，说着千篇一律的请安话，看着刘邦有时认出她，勉强扯出个笑容，含糊地问几句功课身体；有时则只是茫然地看着帐顶，或是陷入昏睡。
戚夫人几乎常驻在此，衣不解带地伺候汤药，容颜憔悴，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亮光。她抓住每一个刘邦清醒的瞬间，喋喋不休地诉说“如意”的孝顺与进步，试图重新点燃帝王心中那点怜爱之火。
而吕后，则如同沉默的阴影，总是适时地出现。她处理朝政愈发得心应手，举止间威仪日盛。她来时，并不与戚夫人争抢伺候的活计，只是平静地向刘邦禀报重要政务，言语简洁，条理清晰。刘邦有时听着，点头认可；有时则烦躁地摆手，让她自行决断。
每当此时，吕后便会恭敬领命，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承接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刘如意却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是日益增长的、令人心悸的权力掌控感。
两位母亲，一个在明处癫狂地抢夺着帝王最后一点关注，一个在暗处冷静地接收着帝国日益移交的权柄。无声的厮杀在药味弥漫的寝殿里激烈进行。
刘如意夹在其中，如同风暴中的一叶扁舟。她按照吕后的“嘱咐”前来尽孝，却时刻感觉吕后那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审视着她，审视着她是否安分，是否试图向弥留的刘邦透露什么。
她不敢。每一次看到刘邦那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目光，她都心惊肉跳，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她只能比以往更加低眉顺眼，表现得更加“愚钝”和“孝谨”，甚至刻意避开与刘邦过多的眼神接触。
这种压抑和恐惧，比身体的病痛更折磨人。她开始失眠，食欲不振，迅速消瘦下去。
这日，她刚从刘邦寝殿退出，走到宫苑回廊下，便遇上了似乎早已等在那里的吕禄。
秋狩之后，吕禄看她的眼神愈发不加掩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探究。
“赵王殿下真是孝感动天。”吕禄拦在她面前，嘴角噙着笑，“日日问安，风雨无阻。只是…”他目光扫过她过于苍白的脸和纤细的身形，“殿下这身子，怕是比陛下更需要静养吧？如此奔波，若是累垮了，岂非不孝？”
刘如意不想与他纠缠，低下头想绕开：“…有劳吕表兄挂心。”
吕禄却侧身一步，再次拦住，压低声音，语气暧昧：“殿下何必总是如此拒人千里？我只是…关心殿下。那日林中受惊，殿下回去后可还好？夜间…可还会被噩梦惊醒？”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若需人陪伴安抚…表哥我，随时有空。”
这话语里的轻佻与暗示让刘如意胃里一阵翻腾，脸颊却因愤怒和羞耻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她猛地抬头瞪向他，却撞进他那双写满了“我已知晓”和“你奈我何”的得意眼眸中。
“你…”
“禄儿。”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吕禄脸上的得意瞬间收敛，换上一副恭敬模样，转身行礼：“姑姑。”
刘如意回头，只见吕后不知何时也走出了寝殿，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们。阳光透过廊柱，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看不清神情。
“在此喧哗，成何体统。”吕后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吕禄立刻低头：“侄儿知错，只是偶遇赵王，问候几句。”
吕后的目光转向刘如意，那目光似乎在她泛红的脸颊和紧攥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问，只淡淡道：“陛下刚服了药歇下，都散了吧。”
“是。”吕禄恭敬应声，意味深长地瞥了刘如意一眼，快步离去。
刘如意也连忙行礼告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那是非之地。她能感觉到，吕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如同冰冷的针芒。
回到自己的寝殿，她虚脱般地靠在门上，冷汗涔涔。
吕禄的挑衅，吕后的沉默…一切都预示着风暴即将来临。
傍晚，青禾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脸色更加难看。
“殿下…”她声音发颤，带着哭音，“外面…外面都在传…”
“传什么？”刘如意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传…陛下龙体恐…恐不久矣…还说…还说皇后娘娘已暗中下令，让审食其大人加强了宫中戍卫…特别是…戚夫人和咱们宫殿附近的守卫…都换了…”
审食其？吕后的心腹近臣！
刘如意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
加强戍卫？更换守卫？这绝非保护，而是监视！是软禁的前兆！
吕后已经开始动手了！她在刘邦尚未驾崩之时，就已经开始布局，要将她们母子彻底控制起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夜色渐深，窗外寒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
刘如意蜷缩在榻上，紧紧裹着被子，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刘邦病重的消息，吕后悄然收紧的掌控，吕禄毫不掩饰的威胁，戚夫人癫狂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她越缠越紧，拖向无底深渊。
她听到远处宫道上传来的、比往日更加整齐沉重的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如同敲响的丧钟。
帝星将陨，深宫寒彻。
她知道，最后的日子，恐怕真的要来了。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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