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椒房殿的台阶上。陈阿娇站在廊下,看着小太监认真地清扫落叶,手里的暖炉早已失了温度。自上月馆陶长公主因卫青之事被刘彻训斥后,便再没派人来过,倒是刘彻对卫子夫宫里的赏赐流水似的送入,连宫道上洒扫的宫女都知道,卫夫人的风头早已盖过了她这个皇后。
“娘娘,尚食局送午膳来了。”瑶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阿娇转过身,目光落在食盒上。掀开第一层,是一碗寡淡的小米粥,一碟酱菜,还有两个冷硬的麦饼。这已是连续第三日如此了。前段时间虽不比卫子夫宫里丰盛,至少还有鸡鸭鱼肉,如今却连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住。
“这就是给皇后准备的午膳?”陈阿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送膳的小宦官慌忙跪下:“回娘娘,少府的太官说…… 说近来用度吃紧,各宫用度都需裁减,椒房殿也…… 也得按新规例来。”
“用度吃紧?”陈阿娇冷笑一声。她前日还听闻,卫子夫宫里新添了一套从月氏人手里得来的琉璃盏,光是运费就够寻常人家吃一辈子。用度吃紧,裁减用度,不过是针对她的借口罢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陈阿娇挥了挥手,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这些事情都是皇帝默许的,她就是闹到刘彻那也是徒劳。
小宦官如蒙大赦,磕头后匆匆离去。瑶月看着桌上寒酸的膳食,眼圈红了:“娘娘,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少府的人定是看您失了势,才敢如此放肆!”
“刁难又如何?”陈阿娇拿起一个麦饼,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剌得喉咙发疼,“他们敢这么做,自然是得了默许。”
自卫青被释、卫氏族人接连获封后,刘彻对她的态度便愈发冷淡。不再踏足椒房殿,甚至连每月初一十五留宿椒房殿的惯例都免了。如今又借故削减用度,不过是想让她明白,她这个皇后,早已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可他们也太过分了!”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春桃气鼓鼓地说,“就算要裁减用度,也不能减到这份上!娘娘您是大汉的皇后,岂能吃这些东西?奴婢这就去找他们理论去!”
“站住。”陈阿娇叫住她,语气平静得可怕,“你去理论什么?说他们怠慢皇后?他们只会说,是按照旨意削减后宫用度。到时候,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春桃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愤怒渐渐被无奈取代。她知道,娘娘说的是对的。在这宫里,陛下的旨意就是天,哪怕再不公,也只能受着。
陈阿娇放下咬了一半的麦饼,走到窗边。窗外的梧桐树叶又落了一层,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双双伸向天空的枯手。原主记忆中,刚入宫时这棵梧桐树还是幼苗,如今已亭亭如盖,而她的境遇,却从云端跌入了泥沼。
那时的刘彻,虽已显露帝王的威严,却还会在月下牵着她的手,说“阿娇,有朕在,谁也不敢欺你”。那时的椒房殿,夜夜笙歌,珍宝无数,连窗棂上都涂着金边。可短短数年,一切都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卫子夫入宫?还是从她迟迟未能诞下子嗣?或许,都不是。帝王的爱,本就如朝露,转瞬即逝。而她,却傻傻地以为,凭着“金屋藏娇”的誓言,凭着陈家的势力,就能锁住这份爱。
“娘娘,少府的人来了,说要清点殿里的器物。” 小禄子匆匆进来禀报,脸色发白。
陈阿娇的心猛地一沉:“清点器物?他们要做什么?”
“说是……说是宫中器物需统一登记造册,多余的要收回入库,以备不时之需。”小禄子的声音越来越低。
“以备不时之需?”陈阿娇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看他们是想把椒房殿搬空吧。”
她心里清楚,这哪里是清点器物,分明是刘彻进一步的敲打。收回器物,削减用度,一步步剥夺她作为皇后的体面,让她在无声的打压中彻底屈服。
“让他们进来。”陈阿娇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事已至此,躲是躲不过去的。
很快,少府卿张平派来属官导官令刘延负责,他带着几个小宦官走了进来。刘延是个精瘦的老头,三角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算计。他曾是馆陶长公主提拔起来的人,如今见陈阿娇失势,也早已投靠了卫氏那边。
“老奴参见皇后娘娘。”刘延假惺惺地行了个礼,眼神却在殿里四处扫视,像饿狼盯着猎物。
“不必多礼,开始吧。”陈阿娇淡淡道,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刘延也不客气,挥了挥手,几个小宦官便开始动手。他们的动作粗鲁,将架子上的玉器、瓷器一件件往下搬,有的甚至直接扔在地上的布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心些!那是先帝赏赐的玉如意!” 春桃忍不住呵斥道。
“不过是块石头罢了,有什么稀罕的。” 一个小宦官嘟囔着,手上的动作却没轻没重。
刘延瞪了那小宦官一眼,假意训斥:“怎么说话呢?还不快干活!”转过头,却对着陈阿娇陪笑道:“娘娘莫怪,这些小子没见过世面,手脚笨了些。”
陈阿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将一件件珍宝搬走。那对羊脂玉瓶,是她及笄时母亲送的礼物;那面菱花镜,是刘彻亲手为她挑选的;还有那个金制的长命锁,是她曾幻想送给未来孩子的……
每搬走一件,她的心就像被剜掉一块。这些器物,承载着她曾经的荣耀和幸福,如今却被如此轻贱地对待。
刘延显然很满意她的沉默,指挥着小宦官们搬得更起劲了。很快,原本摆满珍宝的架子就空了大半,连墙上挂着的饰物也被摘了下来。
“刘导官,” 陈阿娇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清点器物,也要有个章程吧?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总得有陛下的旨意才行吧。”
刘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绸:“娘娘说笑了,老奴也是奉旨行事。这是陛下的旨意,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椒房殿除日常用度外,其余珍宝器物,一律收回入库。”
陈阿娇看着那卷黄绸,上面的朱红印章刺得她眼睛生疼。果然是刘彻的旨意。他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肯给她了。
“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便搬吧。”陈阿娇闭上眼,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刘延见她如此,更是肆无忌惮,连殿角那座纯金打造的博古架都没放过,指挥着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
直到日头偏西,少府的人才浩浩荡荡地离开,留下一地狼藉。椒房殿空旷了许多,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娘娘……”
“他们怎么能这样……”
春桃和瑶月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看了眼陈阿娇,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陈阿娇没有说话,走到曾经摆放博古架的地方,那里的地砖比别处光亮些,是常年被器物遮挡留下的痕迹。她蹲下身,用手指抚摸着那块地砖,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春桃、瑶月,你们说,陛下是不是早就想这样做了?”她轻声问道,像是在问她们,又像是在问自己。
春桃和瑶月哽咽着说不出话。
陈阿娇笑了笑,站起身自言自语:“他不是在削减用度,也不是在收回器物,他是在告诉所有人,我陈阿娇,已经不配做这个皇后了。”
她终于彻底明白,刘彻对她的猜忌,早已深入骨髓。他不仅仅是厌弃她,更是将她和整个陈家视为巩固皇权的障碍。
陈家是外戚,是他登基的助力,也是他必须铲除的威胁。而她,作为陈家的女儿,自然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卫子夫的崛起,卫氏的得势,不过是他用来制衡甚至取代陈家的棋子。
削减用度,收回器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或许就是废后了吧。
这个念头闪过,陈阿娇却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她抬头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西山,给宫殿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色。
“春桃,去把那碗小米粥热一热吧。”她转过身,语气平静,“不吃,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春桃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哎,奴婢这就去。”
看着春桃忙碌的背影,陈阿娇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诗经》。竹简泛黄落了许多灰尘,是她刚入宫时刘彻送的,上面还有他亲笔写的批注。
她翻开一页,正好是 《诗经·周南·关雎》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雎作为诗经的开篇之作,被儒家视为“风之始”,代表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
她随手翻着竹简,心思却飞上了天际。
只是,她从未想过要什么权力,她想要的,不过是他当年许诺的那座金屋罢了,想着能得到他的真心而已。
秋风穿过殿宇,带着寒意。陈阿娇将竹简放回原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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