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光泼洒在信天城青石板路上,街巷里吆喝声此起彼伏。两个举着风车的孩童在人群里嬉笑追逐,落在后头的女孩眼见前头的男孩要撞上迎面而来的青衫少年,惊呼未及出口,那少年已轻盈地侧身一让,衣袂轻拂间,男孩浑然不觉地掠身跑过。
“发什么愣?快跟上!”男孩的呼喊声渐远。
“等等我!”女孩惊异地回望少年一眼,匆匆追去。
少年驻足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个小小背影,温润眸光仿佛穿透时光,望见了某个相似的春日。他下意识紧了紧怀中蓝布包裹,眼底燃起灼灼期盼。随后,他转身轻快地穿过氤氲人潮,踏入同信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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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遥,雪域深处。元雪心一袭素白纱裙,与云清霄并肩立在森然冰殿中,透过虚空幻象,凝望着人间那抹鲜活身影。
幻象中,少年小心翼翼地将蓝布包裹递予信使,略含乡音的口吻饱含牵念:“劳烦大哥,替小弟跑这一趟。”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几块温热碎银,不容分说塞进信使掌心,“这一路山高水远,辛苦大哥了,些许心意请大哥莫要嫌弃。”
信使咧嘴一笑,爽快揣好银子:“放心,定送到你家人手上!你爹娘若晓得你在京城这般出息,怕是要欢喜坏了!”
谢无意面上笑意淡了,微微垂眼:“爹娘……去得早。”
信使一怔,尴尬地瞥向包裹:“那……这是寄给?”
谢无意颊边倏然染上飞霞:“寄……寄给我心仪的姑娘。”
话音落下的刹那,元雪心银灰色的眸子骤然漫起一层薄雾,紧抿的唇线悄然上扬。她缓缓抬起手臂,指尖轻颤地伸向那虚幻光影,小心而眷恋地触碰这独属于她的“温暖”。
幻象流转,驿马扬蹄疾驰而去,嘚嘚声渐渐没入市井喧嚣。少年伫立原地,望着烟尘消散的方向,身影久久未动。
广袖无声拂过,虚空幻象如烟消散,冰殿的刺骨寒意瞬间凝固了她眼底暖色。云清霄目光落在她恢复冷寂的面容上,淡淡道:“该修炼了。”
她怅然若失地垂下手,步子纹丝未动:“下回不知又要何时才能见他……”她忽地抬眸,急切地注视云清霄,“云先生,届时可否替我去趟人间,将他寄予我的东西带回?”
云清霄霄略作沉吟,颔首道:“好。不过,人间车马迟缓,取回包裹,恐需数月。”
“无妨,我愿等!我这就去修炼!”她唇角再度扬起真切笑意,郑重地躬身行礼,旋即如一只素蝶翩然旋身,掠向殿宇深处,唯余踝间的泠泠清音在空旷的冰殿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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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光阴在凛冽朔风中悄然流逝。云清霄管束严格,数月间,元雪心唯有尽心修炼,才能获取偶尔“看”他的机会。那包裹承载的暖意,成了支撑她漫长苦修的唯一念想,纵有焦灼,她每每想起它,便总能按下心绪。
日思夜盼,云清霄终于动身前往人间!她独留雪域,满怀欣喜地耐心等候。然而,直至瑰丽极光铺满雪域天穹,他仍未归来。
郁郁一夜后,翌日,元雪心盘膝端坐断崖,迎着晨曦吐纳调息,如瀑的雪色长发散在雪地,流溢着清冷华光。她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银色光晕,记忆碎片如冰凌般尖锐地刺入意识,带来撕裂般的眩晕剧痛。
“唔……“她闭目闷哼一声,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凝神。”清冷声自身后响起,他指尖凌空一点,将一道仙光源源渡入她体内,强行压制并梳理那狂暴溃乱的妖力,“过往已成云烟,纵使再痛苦,你亦须驾驭它。”
她咽下喉间腥甜,依言强行收敛心神,周身迸出汹涌寒流,将那点滴的撕扯痛楚强行冰封心田。片刻后,她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气息渐趋平稳。
睁开银眸,她立时转向身侧静立的云清霄,目光在他周身逡巡:“你回来了……”
“嗯。”他广袖轻拂,一只用粗麻绳仔细捆扎好的蓝布包裹出现在她膝前。
元雪心迫不可待地解开麻绳,将几样东西在膝头摊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一小袋沉甸甸的碎银,几盒用油纸细裹的蜜饯果子,还有数匹光泽柔和的月白色锦缎。她小心翼翼展开信纸,纸面仿佛依稀残余着少年的温度——
“阿雪亲启:阔别数月,可还安好?迁居之事筹备如何?若有难处,万勿独自强撑。我在京城诸事已安,东家仁厚,工钱积攒颇丰,足以在县城赁下半载居所。京中吃□□巧,衣料上乘,我特意挑拣些许寄予你。若合心意,下回再寄。盼你酒肆早日开张,尽早告知我。”
指尖缓缓抚过熟悉字迹,元雪心将信纸紧按心口,恍若隔着千山万水拥抱少年,甜蜜与剧痛交织在喉间,溢出湿漉漉的低鸣。方才还澄澈的天空,此刻竟聚拢了阴云,撒落细碎雪花。
一片晶莹雪花落在云清霄摊开的掌心,他轻轻拢指,仔细感受它的冰凉:“桃源村众人在你养父母坟茔旁,为你立了一座衣冠冢,碑前供着时新瓜果。”
她身子一顿,霜白碎发垂落额头,半掩住眉眼:“……当真?”
他微微倾翻掌心,任由雪花无声飘落:“待你修为大成,去人间一看便知。他们确实与你存着无法磨灭的伤害误解,然……亦是发自肺腑地悼念着‘元雪心’。”
“发自肺腑?”她缓缓起身,迎面眺望断崖,衣袂翻飞如浪,手中信纸依旧紧贴心口,“自他们欲烧死我的那一刻起,桃源村的‘元雪心’便已葬身火海。我是雪女,是令人类恐惧的妖怪。那十四载光阴,不过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梦醒了……便永无归途。”
微顿片刻,她垂眸凝视掌中信纸,冷眸晕开一抹柔光:“幸好,我还有他。”
云清霄望着风雪中的这抹孤影,袖袍下手指微微蜷缩,终是无言倾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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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份渺茫暖意,终究未能长久。
一日,元雪心在冰殿深处盘膝入定,心口蓦地传来一阵沉闷剧痛,恍若利刃穿心!她猛地睁开银眸,神色惊惶不已:“……谢郎莫非有难?!”
念头一起,她再难静坐,惶然起身便要往外掠去。云清霄瞬间出现在她面前,横着手臂道:“欲往何处?”
元雪心周身寒气骤涌:“我感觉谢郎有难,必须去寻他!让开!”
“你若能胜我,便去。”他依然寸步不让。
“你明知我修为未复,远不及你,何必刁难?”元雪心眉尖紧蹙,周身寒气稍敛,“我前些日子便觉得心慌,今日更是疼得厉害,谢郎定有性命之忧!我只是去人间看他一眼,确认他平安,即刻便回,绝不多留片刻!”
“我替你去。”云清霄沉声道,“你只需在此潜心修炼,无需理会其他事。”
“不可!”元雪心攥紧的掌心寒雾翻涌,“不见到他,我如何安心?!”
云清霄眸光微闪,骤然迅疾出掌,元雪心被气流震得往后掠去,踉跄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他沉凝道:“此刻你若贸然入京,只怕甫至京郊,便被那些专司降妖的能人异士察觉擒拿。届时,你自身难保,又谈何护他?”他微微一顿,垂下手臂,“你还是趁早恢复修为要紧。其余诸事,交予我。”
元雪心执拗地盯视云清霄片刻,终是收敛周身寒气,垂首道:“……好,有劳你替我去看看他。只要……”她声音轻颤,“……只要他安好……”
云清霄见她强忍哀戚,不禁转过身去:“你安心修炼,我数日便归。”语毕,他挥袖卷起案几上的琴,随即身影融入虚空,消散无踪。
空旷死寂的冰殿内,元雪心孤身独立,那熟稔千载的酷寒,此刻竟令她感到些许窒息。她幽幽望向冰殿入口,掌心抚上心口:“谢郎……你究竟……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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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霄出了雪域,对入口施上禁制,随后抵达人间,信步走至醉香楼。正值午市喧嚣,楼前人声鼎沸。他随意拦住一个跑堂:“堂倌,楼中可还有雅座?”
阿庆堆起十二分的殷勤笑脸,连连告罪:“哎哟!贵客恕罪!眼下楼里连犄角旮旯都塞满了!不过,咱们新近添了几道顶好的时令点心,要不您晚些时辰再来尝尝鲜?”
“午后何时能有空位?”
“这可真拿不准!咱们楼向来生意火爆,时常整日里都腾不出一个座儿。要不,您未时左右再来碰碰运气?小的定为您留意!”
“也罢。”云清霄微微颔首,转身没入熙攘人潮。他穿过两条熙攘街巷,拐进一处稍显清雅的坊区,径直步入东灵阁,对迎上来的跑堂略一颔首,“烦请通传,云清霄请见程东家。”
不过片刻,东家程鸣瑟便如一阵风般地从后堂冲出。他虽已至弱冠,眉间犹带少年意气,一见云清霄便抢步上前,抓着双臂惊喜道:“云先生,您可算云游归来了!一路风尘辛苦!”
云清霄含笑地抽出手臂,拱手道:“东家,别来无恙?生意可还顺遂?”
“快请!里头说话!”程鸣瑟热络地将云清霄引至一间雅致静室,亲自斟上香茗,方落座便唉声叹气,“我这儿仍是老样子!您不在时,楼里月月亏空,全靠爹娘接济硬撑。我每日不过陪几位老主顾品茗赏玩,求个安稳罢了!”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热切,“云先生,自您离京,我寻遍京城乐师,皆不及您!您这回可否再留两月?酬劳方面,断不敢亏待!”
“也好。”云清霄应得干脆,“便依旧例。”
程鸣瑟大喜,即刻命人收拾上房,又殷切道:“先生但请安心住下!这两月但凡有需求,尽管吩咐,我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有劳费心。”云清霄见他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便解下背上古琴置于案上,“东家此刻若得闲,不妨抚上一曲?”
“自然有空!”程鸣瑟喜不自胜,连忙坐到琴前,“先生,您上回所授之曲,我日日苦练,这就献丑,请您指点!”他深吸一口气,微颤的手指轻轻落在琴弦上,起初几声略显滞涩,但随着心神渐定,十指便灵活地勾、挑、抹、剔,清越的琴声在室内回旋缭绕。云清霄凝神静听,待一曲终了,就几处关窍细细点拨,转眼便过一个时辰。
歇息时,程鸣瑟命人奉上几碟精巧茶点。云清霄端起茶盏,似不经意地问道:“我此番远游半载,京中可有新鲜趣闻?”
“嘿!趣闻可多了!”程鸣瑟微微前倾身子,“其中最妙的,当属醉香楼!约莫半载前,那儿招了个不得了的跑堂,虽是乡野出身,可那模样气度,真真儿是画里走出来的谪仙公子!他嘴甜会来事,哄得客人喜笑颜开,人皆唤‘谢郎’。可惜啊……”他惋惜地咂咂嘴,“您回来得不巧,眼下见不着这妙人了。”
“被辞了?”云清霄抿了一口茶,茶水纹丝不动。
“非也!”程鸣瑟连连摆手,“那可是荀东家的摇钱树,宝贝还来不及呢!他是病了,病得很重,听说……怕是不大好了。”
“为何?”
“唉,说来凄惨。”程鸣瑟唏嘘道,“听闻他爹娘早亡,孤身一人在京闯荡。不久前,他老家遭了大火,烧得片瓦不留,心上人亦遭不测,没了!他受不住接连打击,人一下子便垮了。如今楼前再不见那身影,连带着客人都少了几分颜色。楼里有相熟的堂倌悄悄透露,他脉搏弱得几乎探不出,怕是就这几日光景了。”
云清霄捏紧茶盏:“他何至于如此作践自己?”
“这等塌天大祸,搁谁身上不崩溃?兴许正因谢郎太过出众,上苍才降下劫难磨砺他。若能熬过此劫,他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云清霄沉默片刻,茶水平静无波:“他病倒多久了?”
“已有半月了,荀东家为他请遍京城大半的名医圣手,他却垮得一日更甚一日,恨不能立时投胎去,可惜了……”程鸣瑟忽忆起一事,又道,“对了,自谢郎病重,城里几个专为戏班编撰话本的书生竟聚在一处,以他为蓝本杜撰故事,说是日后要搬上戏台。前几日他们还巴巴地跑来问我,探听先生归期,想邀先生谱曲呢。”
云清霄望向窗外,眼神空茫:“且等那故事真写出来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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