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男子眉梢微挑,似笑非笑:“你竟忘了救命恩公?”
谢无意目光茫然,在记忆中艰难搜寻:“……眼熟。名字忘了。”
“……”男子扶额,无奈一叹,“我乃仙界水仙,子涧,曾先后为你疗伤救命,施法送你入京,你落地便吐得天昏地暗。”
谢无意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哦,是子涧啊!”
“你都这般光景了,还有心思玩笑?”子涧挨着他坐下,目光扫过他肩头狰狞的伤口,痛惜摇头,“我时时留意你,你却卖身为奴,任人锁在这暗无天日的脏地儿,铁钩穿骨,吃着馊饭……为何不逃?”
谢无意微微侧过头:“哦?你既时时留意我,却眼睁睁看我受苦?”
“……咳,这不重要!”子涧轻咳,眼神飘向别处,“你当真要烂在此地?那姓荀的,半句实话也不会给你。”
谢无意却问:“子涧,仙可否任意干涉人间事?”
“不可。”子涧摇头,“若过度干涉,必遭秩序反噬。仙只要不染指弑君灭国、主导战争、强逆生死,些许微末小事,倒是尚可略施援手。”
谢无意瞬间绷直脊背:“那可否替我寻亲生爹娘?”
子涧凝视他,反问:“寻到又如何?你要认亲?还是……”他声音沉下,“了却心愿,好安心赴死?”
谢无意毫无迟疑道:“我只要知了身世,便去寻阿雪。若爹娘爱我,失而复得再丧子,我担不起这罪孽;若本不爱我,相见亦是徒惹厌烦,不如不见。”
子涧听罢,不禁长叹:“你啊,真与那《谢郎传》里的谢瑛如出一辙。他自知是被抛弃后,任爹娘悔断肝肠也绝不原谅,却肯为一相识不过两月的红颜知己殉了情。真不知是至情至性,还是愚不可及?”
谢无意淡淡一笑:“我但求从心而活。你帮不帮?”
子涧凝视他片刻,终是展颜一笑:“也罢。反正你死期将近,我便与你细说。”他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你生身父母,乃大昭帝后。你是皇后唯一骨血——当朝大皇子,萧青寒。”
谢无意霎时怔住,脱口而出:“你诓我?!”
子涧却笑盈盈道:“你死期将至,诓你有何益处?”
谢无意强抑激动:“我为何与他们分离?又为何被养父收养?为何养父绝口不提我娘?为何荀鉴徽这般敌视我?”
子涧将目光投向虚空:“一切,要从你娘缇孟说起。她乃世人敬仰的神医,当年游历大晟京城,先后结识了十三皇子荀鉴徽、十七公主荀玉薇,以及谢将军幺子——谢涣之。”
“东家是公主?!”谢无意愕然,“就她那样?”
子涧轻笑:“公主未必都端庄,你娘性情更奇。她曾因路见不平打残谢涣之,又亲手治好他,谢涣之自此痴缠比武,渐生情愫,可你娘心系之人,唯你爹萧秋明。”
“我爹……”
“你爹与荀家兄妹是表亲,与谢涣之不合。十六岁时,他为反暴政入京,欲设局招揽谢家,却屡遭缇孟阻挠。萧秋明惜才,忍耐杀意向她坦诚抱负,许诺保谢涣之及荀家兄妹性命。缇孟深受打动,决意助他推翻大晟。
“他们患难生情,结为夫妻。缇孟有孕后归乡待产,萧秋明攻破皇城那日,你呱呱坠地。”子涧声音转沉,“谢涣之与荀鉴徽突袭府邸,欲害你们母子。缇孟弥留之际,恳求谢涣之护你周全。谢涣之爱她入骨,又恨萧秋明害死父兄,欲令你爹饱尝家破人亡之痛,遂与荀鉴徽决裂,带你远遁桃源村。他为你取名‘无意’,只愿你永离权谋是非,自在终老。”
谢无意沉默良久,声音微沙:“我娘并非养父所杀,是不是?”
“是,缇孟是寿终正寝。”子涧见他眸中悲恸稍缓,继续道,“你爹登基十几载,后位空悬,年年忌日,罢朝禁娱,独坐皇后旧殿,一坐便是整日。他从未放弃寻你,那座无主的皇子府,便是为你而建。而荀鉴徽恨你爹娘谋反,才将你困在此处,百般折磨。”
谢无意默然许久,疲惫污浊的脸上透出释然:“原来如此。我未被双亲抛弃,养父未害我亲娘,他们皆以真心待我……子涧,多谢。”
子涧凝视他眼底那片平静,神色复杂:“你真不去见你爹一面?十九年来他日夜思念你,固执相信你尚在人世。”
谢无意淡淡一笑:“相认又如何?待我回那金笼,再因势单力薄被害?民间早已传遍我死讯,何必再去受那苦?二皇子贤能精干,母族卢氏显赫,爹虽器重他,可他年十六都未被立储。”他眼底一片清明,“你道,又是为何?”
子涧默然片刻,终是颔首:“看来你心意已决,好罢,你安心上路。”
谢无意缓缓直起身,对着子涧深深伏首:“子涧,谢了。”
“朋友一场,无需行此大礼。”子涧扶起他,笑容纯良,“想怎么上路?白绫?毒酒?还是我亲自动刀?我刀工不错,保你无痛。”
“……你似乎很盼我死?”
子涧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死。你死了,教元雪心怎么办?”
“你……你说什么?!”谢无意僵住片刻,下一瞬,他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死死攥紧子涧手臂,嗓音抖得几乎变调,“阿雪……阿雪没死?!她……她真的……还活着?!!”
子涧坦然点头:“是,她还活着。”他望着谢无意狂喜到近乎扭曲的脸,眼中满是疼惜,“我本想待时机成熟再告知你,谁知,你竟将自己糟践至此。再瞒下去,我怕你真成了一具枯骨。”
“阿雪还活着……她还活着……”谢无意失神呢喃,松手瘫坐在地,滚烫的泪水在布满污垢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狼狈痕迹,“阿雪……我想你……好想……好想好想……”
旋即,他又扑上来抓住子涧衣襟,仰面涕泪交加地哀求:“求你!带我出去!我要见阿雪!她在哪?过得好吗?这一年多她怎么过的?!求你告诉我!!”
子涧用力握住他颤抖的手,定定看着他:“你先冷静,听我慢慢说!我只问你,你当真爱她?无论她变成何样,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回到她身边?”
谢无意斩钉截铁道:“我可以为她舍弃性命!无论她变成何样,永远都是我的阿雪!”
“好!”子涧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她未被野兽所吃,而是被一厉害妖物掳走。纵使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你也要救她?”
“当然!”谢无意眼底燃起无限生机,“你快说,究竟是何妖怪?把阿雪掳往何处去了?”
子涧正欲开口——
“谢哥哥?”门外忽地传来荀燕乐疑惑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紧接着,锁钥转动声清脆响起!
子涧眉头一蹙,深深看了谢无意一眼,身影瞬间化作一道微光,消散无踪。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刺目光线涌入昏暗。谢无意下意识抬手遮挡,声音竭力保持平稳:“……没谁。我一人待久了,闷得慌,自言自语罢了。”
荀燕乐捻着帕子捂住唇鼻,小心翼翼走进霉味熏天的囚室,在谢无意面前蹲下,见他形容枯槁,眼圈倏地红了:“你被关在这里这么久,定是病了……”她哽咽道,“都怪我不好,我没能护好你……”
谢无意放下手,见她泪光盈盈,不禁放柔了声音:“不,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若非你暗中偷送吃食清水,悄悄帮我处理伤口,我早成一具腐尸了。多谢你。”
荀燕乐眼泪滚滚落下,愈发愧疚:“你并未偷走家中财物,所受惩罚够多了!可我求了爹许多次,他都不肯放了你……”她含泪望着他,鹿眸满是迷茫无助,“谢哥哥,我该怎么办才好?”
谢无意沉默一瞬,忽的压低声音,试探道:“我可自己设法逃出去。荀姑娘,你可愿帮我一把?”
“好!”荀燕乐毫不犹豫,急急颔首,“只要能帮你,我什么都愿做!”
谢无意眼底迸出希冀:“你听我说!我懂些粗浅功夫,只需你偷来钥匙,解开这锁链,我自有办法脱身!”
“偷……偷钥匙?”荀燕乐脸上急切瞬间凝固,下意识绞紧裙角,声音发颤,“要我偷爹的东西啊……”
“你不愿么?”
“不!不是不愿!”荀燕乐连忙摇头,随即又抬起水雾朦胧的眸子,眼底盛满了迷茫不安,小心翼翼问道,“我只问你,若我助你逃了,此生此世,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谢无意顿时语塞。
依他原本打算,一旦脱困,立即去追寻元雪心,从此与这京城的一切再无半分牵扯。可面对这双纯净乞求的眸子,那句冷酷的“永别”竟如鲠在喉。
荀燕乐见他沉默,眼中恐慌更甚,颤着声执拗追问:“你说啊!你告诉我,到底还会不会回来看我?哪怕……哪怕就一次?”
他脑海中闪过元雪心纯真的笑靥,不忍再欺骗,坦诚道:“荀姑娘,我不会再回来。抱歉。”
荀燕乐黯然垂眸,却遮不住眼角溢出的哀伤,声音低得像耳语:“那……我不能让你走。”
他叹息一声:“荀姑娘,我不过一介卑贱窃贼,满身污秽。你何必对我如此执着?”
她抬起泪眸,委屈道:“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他轻轻一笑,“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还是这张脸?若我生来便丑陋不堪,你还会主动接近我吗?”
荀燕乐垂首沉默,手指缓缓抠着地上灰尘。许久,她才微微摇头,低声嘟囔:“我不喜丑的……”
“是啊,你瞧上的,不过是一副好皮囊,这种‘喜欢’,虽干净纯粹,却并非‘爱’,”谢无意眼中了然更深,并无责备,依然温声道,“待你年岁渐长,将来遇上真正令你心动、甘愿付出一切之人,便知何为真正的‘爱’。”
荀燕乐攥紧裙角,再度沉默良久,小小肩膀微微颤抖。最终,她抬起眸子,眼中泪光未干,语气如孩子般执拗:“抱歉,我暂时想不通,不能放你走。你走了,我便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你了……抱歉!”
说罢,她起身欲仓皇逃离。
“荀姑娘,”谢无意唤住她,声音依旧温和如春,“谢谢你数月来的照拂,点滴之恩,我铭记于心。愿你早日觅得良缘佳偶,一生顺遂安康。”
她身形一顿,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浸湿了嗓音:“爹教我要坦荡做人,因此,我不能偷……今后,我会继续照顾你,替你求情……你……你好自珍重……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话音未落,她已像只受惊的小鹿,跌跌撞撞快步冲出门去,反手重重关上了门,似害怕他会随时逃走。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谢无意靠回墙壁,叹道:“真是没想到,心机深沉的荀鉴徽,竟能养出如此单纯的女儿。”
话音刚落,子涧凭空现身,戏谑道:“怎么?动心啦?”
谢无意果断摇头:“只是有些唏嘘罢了。子涧,前朝荀氏子弟,如今可还安在?”
子涧重新在谢无意身边随意坐下:“那对暴君父子屠戮宗室殆尽,刚烈者大多自尽殉国。新朝初立时,荀氏血脉不过寥寥十余人,皆受你爹优待。男子授虚职闲官,女子择臣子婚配,其中两位公主被纳入后宫,至今无子。”
谢无意若有所思:“看来,我爹对荀家人提防甚深。若荀鉴徽此次回京,真存了不臣之心,妄图谋逆,那些被‘优待’的荀家子弟会不会助他?”
“绝无可能。”子涧断然道,“前朝覆灭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新君在位十几载,励精图治,江山早已稳固。荀家人甫离阴影,正安享富贵太平,谁肯再去干那诛灭九族的勾当?而荀鉴徽回京,不过是人老思乡,图个落叶归根罢了。”
“原来如此……”谢无意神色松缓下来,眉间忧虑亦烟消云散,“那便好。”
子涧挑眉看他:“你怎突然问起这事?”
谢无意笑道:“荀姑娘有恩于我,我恐她日后遭生父连累。荀鉴徽既无谋逆之心,荀家日后当可无虞,我也能安心离去了。”
“你啊,还是这般怜香惜玉。”子涧了然一笑,扶着谢无意起身,并指如剑点断锁链,“此地污浊,不宜久留。我们走罢。”
紧接着,他们的身影瞬间消失,地上空余断裂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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