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外,荀燕乐在廊下踱来踱去,指尖将丝帕绞了又松,松了又绞,小脸上尽是挣扎。
偷?还是不偷?
不偷,他怕是熬不过去;偷了,爹必震怒,她余生亦会背负“窃贼”之名,再难抬头做人……
“乐儿。”
身后陡然响起声音,荀燕乐脊背一僵,慌忙转身,撞进父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虚垂首:“爹……”
荀鉴徽目光扫过她不安的小脸,声音沉了几分:“又来替他求情?”
荀燕乐低低“嗯”了一声,指尖蜷得更紧。
“进来。”荀鉴徽不再多言,径直入内坐下,目光沉沉地看着女儿挪到跟前,“坐下说话。”
荀燕乐依言入座,抬起眸子恳求道:“爹,求您了,放了他罢,他受的苦足够了……”
“足够?”荀鉴徽嘴角牵起一抹讥诮,“乐儿,爹留他性命,已是顾念旧情!若依前朝旧律,他合该被……”
荀燕乐急声道:“爹,前朝早亡了!如今是大昭天下,我们只是寻常商贾,您何必还揪着那些旧事不放?他纵使干了偷窃的勾当,也得交官府惩办,而非动用私刑泄愤!”
“乐儿,”荀鉴徽目光幽幽投向虚空,低沉声透着丝丝苍凉,“大晟再不堪,也曾是你我的根。”
“才不是我的根!”少女眼中涌起厌恶,“前朝暴君荒淫无度,致使民不聊生!我能文善武,若生逢当时,定当效法云皇后,仗剑追随明主!”
荀鉴徽唇间微动,却望着女儿不谙世事的脸颊欲言又止,语气缓了缓:“罢了,等你再大些,或能明白爹的心。”他敛了神色,语气转冷,“乐儿,莫再为那窃贼求情。他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内里卑劣不堪,不值你动半分心思!”
荀燕乐沉默良久,忽而抬眸,目光紧紧锁住荀鉴徽:“爹,您是否从一开始,便在针对他?”她顿了顿,声音发紧,“初见时,您眼中便有异色,女儿只当多心。可这些时日,您待他分明有恨意。莫非……是因他生父?”
荀鉴徽垂眸,随手拿起案上书卷翻阅,语气淡漠:“不该你问的事,少打听。若无旁事,便出去罢,写写文章、练练武……”
“爹!”荀燕乐“腾”地站起,眸子逐渐泛起水雾,“您总是这样!拿我当孩子,什么都不肯说!我……我问姑姑去!”说罢,她扭头便往外冲。
“申时三刻,”荀鉴徽低沉声追至门边,“逾时不归,禁足十日。”
门外只传来一声带着泣音的冷哼,脚步声疾疾远去。
“这孩子,愈发叛逆了……”荀鉴徽摇头低咳,眸底疲惫尽显,“你姑姑若肯说,又何至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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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荀燕乐蔫蔫地靠着车壁。侍女漱蓉见她小脸愁云惨淡,心疼又气恼:“我的好姑娘,您这又是何苦?都怨那没脸皮的小贼,生得一副祸水相,专干些下作勾当,连累您跟着担惊受怕,挨老爷训斥!依我说,就该早早撵出去,省得祸害人!”
“好姐姐,不全为他,”荀燕乐抚上漱蓉手背,眼底倦怠更深,“我是怨爹总瞒我,拿我当无知小儿哄骗。我都十四了,能为他分忧了,可他半个字也不肯信我……”她攥紧帕子,“况且,爹待他太过反常。越折磨那人,我越觉得,那人或许真有天大苦衷,才铤而走险……”
漱蓉轻叹,握住她冰凉的手:“姑娘,老爷不说,自有他的道理。您是荀家未来当家的,老爷是怕那些陈年旧事污了您的心,扰了您的路。至于那人……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他皮相再好,终究是个祸根。您是金尊玉贵的荀家小姐,前程锦绣,何愁觅不得良配?”
说罢,她眼珠一溜,忽又笑道:“哎,我倒想起一人!姑娘,您觉着那卢公子如何?他出身书香门第,相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年纪也与您相仿……”她面上欢喜之色刚起,却又横生一股忧思,“只是,卢公子瞧着孤傲,心思甚深,相识这些日子,连个大名都不曾知晓,将来未必肯入赘荀家……”
荀燕乐脑海中掠过那张清贵面容,只淡淡一笑:“你莫要乱点鸳鸯谱,我与荡清只是朋友罢了。以后你若再当他面胡吣,我可不依你!”
漱蓉无奈:“姑娘,我是怕您钻了牛角尖啊……”
荀燕乐将头轻轻靠在漱蓉肩上,闷声道:“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至于他……”想起囚室里的对话,她鹿眸微黯,语调低了几分,“待我想明白了……或许……”
她渐不吱声,眼底只余一片迷惘。
半晌,马车在醉香楼前停稳。主仆二人甫一下车,便被毒辣的日头刺得睁不开眼。得知荀玉薇去了流月坊,她们只得顶着灼人的日头,再次登上马车。待到了流月坊门口,几道黏腻目光肆无忌惮地扫向她们。荀燕乐黛眉紧蹙,目光冷冷斜睨过去,腰间短剑穗子随之一晃,慑得那几人心头一凛。
漱蓉柳眉倒竖,叉腰便骂:“腌臜东西!再看剜了你们的眼!滚!”
被她泼辣气势一冲,混混们缩了脖子,灰溜溜往边上散去。
“哼!什么玩意儿!”漱蓉冲着他们背影啐了一口,忙护着荀燕乐快步踏入门内。
“堂倌,荀东家可在?”
“在的在的!姑娘这边请!”
行经戏台,喧嚣丝竹中,一缕清越空灵的琴音如幽谷冰泉泠泠泻入耳畔。荀燕乐不由得脚步微顿,循声望去,但见戏台角落,一素白广袖的男子正低眉抚琴,姿态清雅出尘。
她问道:“堂倌,那位便是享誉京城的云先生?”
“正是正是!这位云先生琴技一绝,连王公贵胄亦难得一请。他向来行踪飘忽,留京期间必居东灵阁。这回,东家往东灵阁跑了数趟,费了好大功夫才请来他。”堂倌环顾一番,压低声音,“都私下传呢,说他似乎与皇后娘娘沾着亲!”
荀燕乐凝望那抹素白身影,鹿眸闪过一丝困惑,歪头喃喃:“怪事……我怎觉得……像是见过他?”
遥远朦胧的记忆里,似乎曾真切出现过这个身影。
漱蓉讶然:“姑娘何时见过?”
荀燕乐蹙眉细思,却忆不起半点痕迹,只得摇头:“许是记岔了。走罢。”
台上,云清霄抚琴的指尖未停,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荀燕乐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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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清霄抚罢数曲,背琴回到东灵阁。见天色尚早,他又在阁内徐徐抚琴许久,直至晚霞初染窗棂。
待琴音暂歇,程鸣瑟翻着账本快步掀帘进来,满面喜色地恭敬道:“先生辛苦!晚膳想用些什么?我这就吩咐下去。”
“不必。”云清霄抱琴起身,声音里带了点倦意,“今日乏了,想早些歇息。”
程鸣瑟关切道:“可是身子不爽?我这就差人去请……”
“不必。我自在歇息便好,莫教旁人打搅。”
“那我派人送些清粥小菜、瓜果点心?”
“不必。”云清霄行至梯口,脚步微顿,“今日,蓝氏可来过?”
“来过,在雅间坐了一上午才走。”程鸣瑟皱眉咕哝,“自打您回京,这位蓝老夫人日日来寻您,风雨无阻。楼里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实在棘手!”
云清霄浅浅一笑:“那蓝氏屡屡来叨扰,幸得东家替我周旋挡了麻烦。多谢。”
“分内之事,先生言重了。”程鸣瑟顿了顿,压低声音谨慎问道,“只是,那蓝老夫人瞧着眼神清明,不似糊涂人,总是口口声声说您是……”
“东家,”云清霄声音冷了几分,“你瞧我年纪对得上么?”
程鸣瑟愣了愣,随即讪笑:“是我又胡乱揣测了。定是那老夫人思亲心切,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先生莫怪,莫怪!”
回到卧房,程鸣瑟立在门外道了句“您好好歇息”,便轻轻合上门离去。
云清霄放下琴,转身迈向窗边,身子化作一道流光,掠过重重屋脊檐角,悄无声息落在一处寂静院落的老树下,隐了身望向前方那抹孤影。
暮霭沉沉,霞光将园中独坐的身影拉得细长。蓝宝靖坐在石凳上,对着天边那抹残红怔怔出神。她花白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金线暗纹的软缎华服,佩戴的金银玉饰虽不多,却件件精巧贵重。然而,她面上沟壑密集深刻,嵌满了经年累月的凄怆悔恨,纵是日日享受锦衣玉食,亦掩不住那份苦楚。
“唉……”又一声轻叹,散在风里。
侍女悄步上前,低声道:“老夫人,家主传话,今日留值,戌时方能归家,请您先用晚膳。”
蓝宝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声音低哑:“……晓得了。”她扶着侍女的手,颤巍巍起身,“晚膳撤了罢,我没胃口。待言儿回来,叫他不必来问安了,好生歇着去。”
“老夫人,您多少用些……”
“黄土埋到脖颈的人,少吃一顿不妨事。”蓝宝靖脚步蹒跚地往园口挪,佝偻身躯被斜阳拖得尤为孤寂,“倒是言儿,他忙于政务,近来清减了些,你们素日里,务必多盯着他用些汤水。”
“是。”
云清霄隐在树影深处,沉沉目光紧紧随着那抹伶仃的佝偻背影,直至消失在回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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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内烛火摇曳,蓝宝靖屏退侍女,独自躺在床榻上,苍老的眸子凝望虚空,一声声哀叹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报应,皆是报应……当年若不犯糊涂,何至于此……”清泪滑落皱纹,她呢喃呼唤,“阿泰……阿遥……音儿……月儿……阿清……娘想你们……娘……对不住你们啊……”
忽地,床边光华一闪,竟有一身影凭空出现。蓝宝靖那浑浊双眼骤然睁大,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定睛看去,两行浊泪瞬间哗哗淌落:“阿清?是……是你回来了?”
云清霄立在床边,漠然的眸底微微泛起波澜,既有怜悯不忍,亦有隐隐恨意。见她伸手过来,他微微避过身子,令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抓了个空。
蓝宝靖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光华骤然熄灭,颓然跌回枕上,目光却死死锁住他,绝望低喃:“是梦……又是梦……阿清……别躲着娘了……娘真的……悔过了……”
望着这张浸满悔恨的苍老面孔,云清霄眼底寒冰裂出丝丝痛楚,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我要你带着此生悔恨,埋入黄土。”
蓝宝靖浑身一僵,眼底的凄楚化作泪河,淌落枕巾:“你……你还是不肯……”
云清霄阖眸掩去眼底悲凉,将指尖流光弹入蓝宝靖眉心。她紧绷的身子倏然松软,低低唤了声模糊的“阿清……”,便沉沉睡去。
一片凄清沉寂中,云清霄缓缓睁眼,在床沿坐下,面色悲伤地凝望她,颤抖的指腹极其轻微地为她拭去眼角泪水。
“蓝宝靖,”他低声自语,似诅咒,又似叹息,“这是你应得的。”
良久,直至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浓稠夜色吞没,他才缓缓起身,身形瞬间消失无踪。床榻上,一滴清泪悄然从老妇紧闭的眼角滑落。
“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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