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寒夜,积雪覆村。谢家小院灯火荧荧,映照着几张忧戚面孔。
烛影昏黄的卧房内,少年气息奄奄地伏卧在床,浑身缠裹素帛。元雪心跪在榻前,泪已流尽,唯余断断续续的呜咽在屋内回荡。
郎中屏息把脉,指下换了数处,眉头越锁越紧,额角竟渗冷汗。良久,他终是颓然收手,沉重叹道:“这脉象好生怪异,若有似无……老朽生平未曾见过,怕是……”
话音未落,村民们已是啜泣连连。为首的陈老伯眼眶通红,上前哀求:“大夫,求您再救救他!此子年方十七,命途多舛,襁褓丧母,十三丧父!他爹乃桃源村大恩人,数次击退山匪护佑乡邻,临终将这独苗托付我等。若他……他……”他哽咽难继,肩头颤个不休。
“伯伯!”元雪心倏然扑上前,冰凉十指死死攥住郎中衣袖,“他尚有气息!求您再救他一救!”
郎中亦是老泪纵横,颤巍巍拭泪:“老朽受老谢活命大恩,岂不想救?奈何……天命难违……”他艰难摸索药箱,掏出几块碎银,塞进她掌心,“凑些银钱……让他……走得体面些……”
此言一出,室内哭声愈发悲怆。碎银滚落掌心,元雪心颓然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地反复低喃:“是我……都怪我……”
无人察觉,少年指尖微微一颤。
郎中叹息着背起药箱,踉跄着没入门外沉沉雪幕内。
周婶欲上前劝慰元雪心,却被陈大娘拦下。陈大娘哀叹道:“一日间家破人亡,小谢又……她未癫狂已是万幸,且容她独处片刻吧。”她又转向悲泣的乡邻,“诸位都回吧,挤在此处亦……无用。老谢生前积德甚厚,兴许……明朝便有转机呢?”
众人心中微燃希冀,三步一顾地抹泪离去。陈大娘蹲在元雪心身侧,柔声劝道:“小雪,听话,去歇息片刻。待一觉醒转,也许……”
“不。”少女却如提线木偶般转向少年,目光死死锁住那苍白面容,声音干涩死寂:“大娘,婶子,请回吧。我想陪陪他。爹娘、哥哥尚未入土……我会好好的。”
周婶欲张口,陈大娘摇头,拉她退至院外的刺骨寒风中:“不成,她魂儿像丢了似的,得让我家俩小子在附近悄悄守着……”
周婶连连点头,声音发颤:“……我也叫老大来……真怕她一头撞了墙……唉……”
谢家院落重归死寂。
昏黄烛光下,元雪心缓缓挪至榻前,指尖悬在少年脸颊上方,终未敢落。
她痴痴凝望他,黑眸恍若一潭死水:“谢郎……我心中早已这般唤你千万遍。然你总躲我,躲至京城不够,竟还要投那幽冥之地去?我便这般……令你恐惧?”她俯身伏在床沿,一滴热泪滚落,灼得手背生疼,“你我初见那夜,你亦这般对我说了许多,却听不懂我的话……今夜,终是轮到我……听不见你回应了。”
说罢,她破碎眸光中竟透出一丝诡异憧憬:“待我去了那处,不知可会恢复真实年岁?那里有爹娘、有哥哥、有你……我再不孤单了。”
她声音渐低,仿佛沉入更深的死寂。
倏地——
少年眼睫极微一颤!
元雪心蓦然屏息,用力眨眼,恐是泪光迷离视线,颤声轻唤:“谢……哥哥?”
“唔……”他艰难掀开沉重的眼帘,长睫之下眸光虽疲,温润如旧,“傻……姑娘……哭得……忒早了……”
她杏眸圆睁,更是轻声细语,唯恐惊散这幻影:“我……没做梦?你……当真……”
他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熟悉的戏谑:“听闻你……要寻来……吓得鬼判……将我……丢回……”
“还戏弄我!”她扬手欲打,忽又生生顿住,愧然垂眸,“抱歉……我不该……我再不了……你莫……莫惧我……”
“惧?”他轻笑,旋即蹙眉闷哼一声,缓了缓才低语,“若换作是我……只怕……更疯……无妨的……”
这般温柔宽恕,反似利刃剜她心口。她只觉酸楚难当,抽泣道:“你怎总这样!不如正正经经骂我一回,骂我蠢笨,我反倒好受些!”
他无奈莞尔:“好……那你……不许恼。”
“嗯!你骂!”她立时直身端坐,眼底泪光犹存,却生出一丝新奇——
不知他凶起来是何模样?
他深吸气,眉头因痛楚而紧蹙。
她屏息凝神,心弦绷至极致。
瞧她一脸视死如归,他眼底戏谑微闪,气若游丝吐出二字:“煮水……”见她错愕,他笑意更盛,“……我得……攒些力气……想想……如何骂……”
她懵然眨动泪眼:“这还要想?”
他眉头一皱,板脸催促:“快去!”
“我……这便去!”她挠挠头,满腹茫然地奔向庖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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庖厨内,灶膛火焰噼啪作响,融融暖意映红元雪心的面颊,却驱不散骨髓深处的寒凉。
谢无意的苏醒、他虚弱却熟悉的调笑——此刻都似隔着一层朦胧的纱,恍若幻影。
郎中判死之人,竟真的……活了?
上苍何其残忍,一日夺尽她至亲;又何其吝啬,只肯施舍这点微末温暖。会不会又在她转念之间,将这暖意无情收走?
熊熊火苗在她眸底跃动,渐被一层薄雾笼罩。她歪头托腮,紧咬牙关欲堵住汹涌酸楚,喉间却愈发胀痛。
待水滚沸,她抹去湿痕,离灶舀水,指尖刚触到滚烫碗壁,忽忆起白日娘塞来的芋头,那清甜香气仿佛犹萦绕鼻尖。顷刻间,强压的悲痛再度翻涌,积蓄的泪水轰然决堤!
“娘……”一声悲泣划破喉间,她捂脸滑坐在地,泪水汹慢出指缝,“爹……娘……哥哥……为何丢下我啊……”
屋外寒风呜咽,似在回应她的悲鸣。
良久,灶火渐弱,沸水转凉。她强咽泪水,胡乱抹脸,重新添柴、烧水、盛满一碗。深吸一气后,她勉强挤出笑靥,端着碗返回卧房。
未至门槛,一陌生男声自内传出:“……伤势已愈,务必隐我行踪。”
“谢仙家疗伤之恩,敢问仙家名号?”少年急声问道。
“不必,后会有期。”男子声若溪流,“你好自珍重。”
“仙家!”
元雪心心头一紧,不及细想便推门而入!室内,但见一抹月华般的光晕倏尔消散,唯余染血素帛散落于地。谢无意裹着单衣靠坐床头,非但眉间死气尽褪,且面色透出红润,气息平稳有力。
见她忽地闯入,他眼中掠过一丝错愕:“阿雪?”
“你当真好了?!”元雪心顾不得许多,匆匆置碗于案,爬上床榻欲扯他衣襟,“伤呢?与我瞧瞧!”
谢无意慌忙拢紧衣领,耳根泛红,窘道:“你……规矩些!”
遭此呵斥,她蓦然顿住,惊觉指尖离他温热胸膛仅寸许。她双颊亦“腾”地烧红,羞赧缩手,目光飘向沉沉夜色:“我……听见了……当真好了?”
“嗯,全好了。”谢无意吁了口气,面上红晕稍褪,“方才你去庖厨,那仙家忽的现身,往我身上施法,将我伤痕尽数愈合。他特意叮嘱,需瞒着乡亲们。”
“他为何要助你?”元雪心疑心未消,目光锐利地落回他身上。
“不知。”谢无意坦然直视她,见她眼眶鼻尖犹红,怜惜道,“又哭了?”
元雪心低垂眼帘,嗓音微沙:“我想他们了……”她抽噎数声,匆匆拭泪,递碗道,“喝水。”
谢无意咽下未尽话语,接碗饮下微凉的水。她见他毫不犹豫吞咽,眸底掠过一丝哀伤,苦涩道:“……这是才烧滚的。”
他喉结微顿,依旧缓缓饮尽。放下碗,他抬眸望去,她眼中已盈满清泪。
“我身上诸多怪异之处,你早已知晓,”她眸中碎光点点,颤声轻问,“为何佯作不知至今?竟不想问么?”
他迎着她的目光,温和莞尔:“我不在乎。”
她怔住:“什么?”
他将空碗置于一旁,身子朝她微倾,柔声道:“四岁时,我初见你,便觉察到异样——你肌肤寒凉,如何暖手皆无用;小小的你握我手指,竟能攥得指节生疼泛白。”
她眼底浮现紧张茫然:“那……你……”
“初时自然困惑,”他坦承,“但后来,便想通了。”
她不禁懵懂:“想通什么?”
他眸底漾开暖意:“想通了……你就是阿雪,是我亲自取名、陪我长大的阿雪。手凉些,力气大些,又何妨?”顿了顿,他笑意加深,隐隐自嘲道,“倒是我该庆幸,上苍让我得遇你这般妙人,能护你、陪你,已是莫大福气。其余诸事,皆不重要。”
“你当真不因我怪异而疑我、惧我?纵是……”她紧紧盯着他眸子,欲寻出一丝伪饰,“……纵是那七夕……”
“不惧。”他温声打断,笑意盈盈,“傻姑娘,休再胡思乱想。我离村三月,是为去城中讨那封荐书,岂会是因你?”
她细细审视他的脸,见他目光澄澈坦荡,无半分猜忌阴翳,暗暗庆幸之余,心头却又生一缕怅惘。
“阿雪。”少年直起身,目光灼灼道,“婶子临终将你托付于我。从今往后,此处便是你家,你我相依为命。”
“谢哥哥……”她鼻尖一酸,满腔情意化作一声缱绻轻唤。
他微笑展臂,轻轻拥她入怀,眸中虽浸哀伤,嗓音却暖如冬阳:“我立誓,往后定对你不离不弃。”
她依偎在这温热胸膛中,指腹轻轻按他腰间:“他日无论遭逢何事,你永不弃我?”
他收紧手臂,柔声道:“将来无论遭逢何事,我必护你周全。倘若日后有人欺你,纵使拼却性命,也定为你讨个公道。”
少女红唇轻颤片刻,终是无言吐露,唯有双臂缠得更紧。
凄清雪夜里,失去双亲的少年少女紧紧相拥,对着天地许下生死相依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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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村民们忐忑地前来探视,见谢无意竟奇迹痊愈,皆惊叹苍天有眼!面对追问,他但笑不语,与元雪心一同为三位逝者更衣梳洗,操持白事。
此后三日,村民们来谢家排队吊唁。元雪心披麻戴孝跪于灵侧,泣至眼肿如桃,几度面白昏厥。谢无意张罗设宴,忙前顾后不得歇息,幸得乡亲竭力帮衬,诸事尚算顺遂;入夜,元雪心守灵入睡,谢无意为她盖上厚衾,坐旁打盹。少女梦中犹在悲泣,常于半夜哭醒惊闹,少年惊醒,总耐着性子哄慰,如待婴孩般拥她入眠。
出殡那日,风停雪息,漫天纸钱飘洒村落。送葬队伍在哀声中缓缓移动,元雪心目光空洞,脚步虚浮,几次踉跄欲倒,幸得谢无意紧紧搀扶。下葬时,她面色枯槁地无声落泪,胸膛因抽泣而微颤不休,神色恍惚得几欲昏厥,险些连谢无意也扶不稳她。眼见黄土渐没棺椁,她忽地挣脱搀扶扑向棺木,抵着棺盖颤声悲泣:“爹……娘……哥哥……别走……带我……一起……”
“阿雪!”少年泪流满面地奔至身侧跪下,用力将她拖离棺木。他紧拥她冰冷颤抖的身子,在她耳边落泪低语,“你还有家!你还有我!从今往后,谢家便是你的家!”
“爹……娘……哥哥……”泪眼模糊中,至亲的棺椁被最后一抔黄土彻底掩埋,永不复见。她身子骤然脱力,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少年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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