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光挣破层云,筛下疏薄暖意。元雪心换上素白新袄,与谢无意携了祭品,行至并排两座坟茔前。她默默撤下碑前冷硬的馍饼,换上精细点心,又细细倾洒清酒,凝望石碑轻声道:“爹,娘,哥哥,谢郎……回来了。”
谢无意立于碑前,眼眶泛红:“叔,婶,李大哥,你们安好?今日阿雪生辰,我为她添了新袄……”他顿了顿,目光落向旁边那抹素白身影,“……很是衬她。”
若是昔日,元雪心定会神采飞扬地翩跹起舞。然历经那场经生死大劫,她只是静默凝视至亲碑铭,眸光沉郁悲怆:“爹娘,哥哥,女儿在谢家一切都好。我已与谢郎商定,下半年迁往县城开设酒肆,日后……恐难常来。莫怪女儿。”她微微哽咽,“待女儿立稳脚跟,定接你们迁往城郊,永不分离。”
寒风掠过枯枝,残叶簌簌哀鸣。
谢无意望向“李婶”名讳,那句临终遗言反复灼痛肺腑。他捏紧指节,决绝道:“婶子放心!在阿雪出嫁前,我定在京城为她挣足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你说甚么?!”元雪心霍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瞪视他。
谢无意迎上她陡然转冷的目光,眼神中似含负气,又似逃避:“待到雪化,我便持荐书赶赴京城醉香楼做工,你且随乡邻入城。往后,你在县城经营酒肆,我在京中谋生习艺。至多两载,我必返乡寻你,你我合力,共开桐花县第一酒楼!”
“好……好你个谢无意!”
元雪心细眉紧蹙,猛地欺身上前,倾尽全力狠狠一推!谢无意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踉跄着重重摔进冰冷雪泥之中,溅起污浊泥点。
“我步步紧追,你却越逃越远!”她微微扬颌俯视他,眸中碎光斑驳,“你还说不惧我?我于你,莫非是洪水猛兽不成?!”
谢无意吃痛地撑坐起身子,仰头急道:“那荐书是我百日苦求得来的,岂可轻易弃了?我去醉香楼,既能多攒银钱,又可偷师真传,于将来……”
“你分明在躲我!”元雪心含泪指向墓碑,指尖隐约颤抖,“你敢不敢当着爹娘的面,重述当日誓言?”
他挺直脊梁,不顾一切地迎上她痛彻心扉的目光:“我谢无意,从无半分抛弃元雪心之念!我问心无愧!”见她眼中凄凉盈盈坠落,他强撑的勇气顷刻溃散,狼狈地扭开头,挣扎起身,“阿雪,他日你自会得见广阔天地,遇得更多、更好之人。我留在你身边,只会误你前程。不如……你我暂别两处,各自看清前路,再做他念。”
这近乎冷酷的“为你好”,瞬间浇熄了她所有怒火,唯余无尽委屈与心碎:“可我……自幼认定的……唯有你啊……”
“那更要分开!”他决然打断,强迫自己转身直面她,“待你见识过世间繁华,便知我不过微末草芥。你貌美聪慧,自有无数儿郎争相求娶,其中任意一人,皆胜我百倍!”
“你何苦如此轻贱自己?”她深深凝望他,语声终是软下几分,“你当真狠心与我分离?只为……那可笑的‘不配’?”
良久,他方从齿缝艰难挤出:“……是。”
“是因我擅作主张搬迁,你在气我?”她几乎哀求。
“……不是。”
最后一丝希冀破灭。
元雪心颓然垂首,泪珠滚落新袄,湿漉漉的嗓音浸满迷茫恐惧:“可我想不出……没了你……我该怎么活……”
一声叹息逸出唇畔,他终是转过身,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心房寸寸塌陷:“阿雪……”他走近几步,抬手欲拭她泪水,指尖却又僵住,窘然垂下手,“你我……做个约定,可好?往后,我赴京谋生,你留县内经营酒肆。待你孝期终了,我必归来寻你。若那时……你心意如故……我便娶你。”
她霍然抬首,破碎眸光中迸出希冀:“当真?!”
“当真。”他郑重点头。
她慌忙抬袖胡乱抹泪,努力平复哽咽:“一言为定!你不可再食言!”
瞧她若孩子般擦泪,他压下满腹酸涩,温声哄道:“绝不食言。我们阿雪不哭了,可好?”
她犹自委屈抽噎,轻轻颔首:“……好。”
谢无意移开目光,望向村后山顶,眼底掠过一丝飘渺:“走吧,再去看看我爹。”
“嗯。”元雪心低声应道,随他拜别至亲,一前一后踏上后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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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呜咽,云海苍茫。悬崖之畔,一座孤坟寂寂而立。
谢无意和元雪心来到坟前,合力拂去坟头碎雪。他指尖轻抚碑上“谢公七郎焕之之墓”几字,眸底翻涌无声伤怀。
摆好酒食,他席地而坐,怅然低语:“爹,我们来看您了,带了您爱的酒与点心,您尝尝。放心,我们都好。”
元雪心挨着他坐下,眼眶犹带残红。她望着他沉静的侧颜,踌躇再三,终是将心底埋藏已久的疑惑托出:“谢郎,昔日我恐惹你伤心,不敢问。往后你我将山水远隔,有些事……”
“问吧。”他声音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乡亲们说,谢叔叔乃十八年前来此的外乡客,他丰神俊朗,文武兼备,引得无数姑娘倾心,媒人几乎踏破门槛,他却拒了所有亲事。”她目光投向石碑,困惑道,“谢叔叔对婶婶如此深情,为何死后不与她同穴?”
谢无意眼露迷惘:“我……亦不知。”
元雪心讶然侧首。
他语声悠缓,似被山风扯远:“自我记事,便无娘亲。我幼时懵懂问过,然……”哀叹一声,“爹只说‘你娘是大昭最美的女子,生你时去了。’许是爹怕睹物思人,家中连一幅画像也未留下。”
“那……婶婶名讳?”元雪心轻声问。
谢无意摇头:“爹瞒我许多,连娘名讳亦讳莫如深。生前,乡亲们只唤他‘老谢’,直至他弥留之际,我方知……”语落至此,他嗓音微湿,“他名焕之,字将明,谢家行七,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却遭逢家破人亡,亲友离散,孤身流落至此……”
见他眼眶含泪,元雪心不禁轻轻握住他冰凉的肩头。
谢无意侧首冲她凄然一笑,继续道:“爹临终时,逼我发誓永不入京,却至死不言故乡何处。他还要我将遗体焚化,葬此悬崖,以便日夜眺望故土,聊以慰藉。”他指尖轻抚石碑,哀伤低喃,“爹,您为何执意不许我入京?若京城是根,您又为何……至死不归?”
元雪心轻抚他背脊,怜悯叹息。
默然良久,他转向元雪心,神色凝重道:“阿雪,我执意入京,尚有一重缘由。我疑心爹的来历,或与京城脱不开干系。他既出身不凡,待我上京细细探访,或能探得真相。”
元雪心先是一喜,旋即心绪翻涌:他虽非全然为避我而去…可他素来筹谋深远,我每每后知后觉,待醒悟时,已被他遥遥抛在身后。
这……便是世面带来的差距么?
既如此,她亦要好好见识那广阔天地!待阅尽世间百态,她定将他牢牢攥于掌心!
思及此,她眉间郁色悄然散去,脸上重现笑意:“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总念着京城!你若早告诉我,我亦……”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沾满泥泞的后背,不安地绞着衣角,“……还疼么?”
他敛去眼底阴霾,温言笑道:“不疼。是我不好,惹你动气,合该受此。你……不恼了?”
“自然还气。”她无奈睨他一眼,眸光半嗔半怜,“亲缘骨肉,于我而言重逾性命。你我青梅竹马十数载,竟还看不透我么?你只需坦言去寻身世,我必亲送你出村!”
他挑眉戏谑:“原是不打算送?”
“你!”她被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气笑,赌气地轻捶他肩,“好个没良心的,自顾撇下我,未将你扫地出门已是仁慈!”她眼底重现旧日娇蛮,“但我只给你两年,无论身世如何,富贵潦倒,必须赶回!若逾期不归,我便真将你扫地出门!”
见她重现昔年鲜活的神态,他眼底笑意加深:“是,老板娘!”
元雪心得意扬颌:“不对!重来!”
“是!谢家酒楼未来的大东家!”
“哎!”她脆声应道,笑靥如花地伸出纤细手臂,“小谢啊,来日若在本东家手下勤勉得力,本东家一高兴,兴许便赏你个副东家做做!”
“谢大东家厚爱!”他笑着提起篮子,自然地扶住她胳膊,助她起身。
就在视线相触的刹那——
元雪心眼底灵动笑意倏然褪尽,一股妖异媚态攀上眼角眉梢,眸光流转间,连周遭空气都好似凝滞几分。谢无意眼神霎时空洞涣散,面上笑意急速消褪,唯余一片被操控的麻木。
“啪嗒。”篮子坠地。
下一瞬,元雪心便软软偎进他僵硬的怀里,仰起的脸媚态横生:“抱紧我……”
他依言收紧臂膀,那腰肢温软纤细,心神为之荡漾,不觉力道加重。
“可喜欢这般抱着我?”她语声魅惑而沙哑。
“喜欢。”他并非醉酒,此刻却神思迷乱。
她嫣然一笑,双臂如冰蛇缠上脖颈,眸底深处,妖异之气汹涌喷薄,霸道侵蚀他的神智。视线在他紧抿的唇瓣流连片刻,她终是按捺住最后界限,只微微仰首,将一吻印上他脸颊。
这温软触感,恍若给了他一记生猛重击。他拼死抓住残存的一丝清明,用尽全力将她狠狠推离怀抱!
“呃!”他面色仓惶急退数步,气息灼烫急促。
不可……万万不可……
她猝然跌坐雪地,眸中戾色一闪,旋即眼角妖媚更甚,将周身汹涌的妖气瞬间收紧,如无形牢笼将他紧紧困住。她并未起身,只以暧昧姿态缓缓膝行爬近,那双彻底化作银灰色的眸子直勾勾锁住他:“抱我。”
这一次,侵入脑海的意念强横十倍,可怜的意识被疯狂侵蚀,几无容身之处。他紧守零星清明,艰难摇头:“不……能……”
她眉尖微蹙,倾身逼近,笑容魅惑如盯紧猎物:“谢郎,你合该是我的。”
“……不……”他怔怔凝望那双妖异的银灰色眸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自记忆深处骤然席卷而来,烫醒了濒临溃散的意识!灼热与冰寒在他脑海中惨烈厮杀、角力,剧痛令他眼前发黑,耳畔嗡鸣……
最终,黑暗彻底吞噬一切。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刹,他涣散的瞳孔里,只烙下那双冰冷妖异的……银灰色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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