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小雪……小雪!”
“哎!”元雪心蓦然回神,抬眸望向柜台外的汉子,语调泛着飘忽,“周叔,再添些酒?”
时值晌午,几位闲坐的乡邻正在肆内浅酌闲谈。周叔倚着柜台,张口便是一股酒味:“自小谢离开后,你便似丢了魂,招呼人也提不起劲儿,前两日那眼肿得赛过桃儿……背地里,没抹泪吧?”
元雪心勉强牵起唇角,眸光依旧空茫:“周叔,我最近是在忙着酒肆之事,未睡好罢了,不妨事的。”
“唉!”周叔重叹,“你可要好生顾惜自己,咱全村人还等着吃你新肆开张的喜酒呢!”
她环顾四座,迎上几道关切目光,心头微温:“多谢叔伯们挂心,我实在……无大碍。”
周叔摇头不再多言,打了壶酒回至座上。肆内酒香氤氲,邻桌谈笑渐炽,恢复了几分往日喧闹。唯有柜台后的元雪心,似被这喧腾隔绝在外,依旧容色寡淡,默默拨弄算珠,翻检早已烂熟的账目。
这账,算千遍总有尽时。可这心底的孤寂与煎熬,又该向何处寻个解脱?
门帘骤掀,一个汉子携着一股风尘气息跨入,洪声道:“打壶上好青梅酒,切两碟蜜饯果子!”
“哎。”元雪心淡淡应道,利落转身取酒装碟,端至客桌,“张五哥,慢用。”
张五仰面灌酒,畅快抹嘴:“痛快!跑一趟县城回来,还得是咱村子的酒够劲!小雪,你快些进城开酒肆,凭你这手艺,准压城里那帮人一头!”
元雪心淡淡道:“慢用。”说罢便转身回柜台。
张五见她神色不对,低声问:“她这是怎了?哪个没心没肺的赖她酒钱了?”
旁人叹道:“还能怎的?念小谢念的呗!那小子一去二十日,她这魂儿便跟着飘了二十日。”
又一人接道:“头几日还强颜说笑,后来连那点子活气也没了,见谁都木着张脸,舞更是不跳了,连带着邻村酒客都稀落不少。”
元雪心垂眸听着,目光空茫地落在纸页上,却一字未入。自那回噩梦后,她每次梦见少年面容惨白地蜷缩在角落,总吓得泪湿衣襟。有几回她欲寻他去,又不知该去往何处,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心中日益焦灼。
此时,张五清了清嗓,拔高声音道:“嘿!说起这趟进城,我倒撞见一桩奇事!”
众人立时眼亮,纷纷围拢:“速讲讲!”
“我前几日进城采买,不知哪个天杀的贼偷,竟将我新买的驴顺了!气得我肝疼!哎哟,我岂能忍?旋即去报了官!案子报了,便回去等消息。我背了采买物什,吭哧吭哧往回赶,累得我哟……”
“拣要紧的说!”
“急甚?这不就来了!那日行至半道,我实在疲倦,便寻了处树荫歇脚。诸位不知,那日头毒得……”
“张老五!再绕弯子,咱们可散了!”
“别别!真怪事来了!”张五绘声绘色道,“我见路边坐着一人,旁拴着头驴。顺口招呼:‘大兄弟,日头晒,挪树荫下吧!’那人身着锦缎袍子,皮子白净,像个读书人,脑子却不灵光,不挪窝,反问我:‘你是桃源村人?’我道是。嘿,你猜他下句是甚?‘这驴,白送你,可要?’”
“白送驴?天底下还有这等美事?”众人哄笑。
“可不!我疑是讹人新招,忙摆手:‘定是唬人的,不要不要!’那人倒好性儿,被我呛了也不恼,慢悠悠道:‘骑它,你至多二日抵家;不骑,怕得五六日。’
“这话直戳我心窝子!我再问:‘这驴可有说道?’他摇头。我半信半疑凑近细瞧——嗬!那驴脸上白斑,烧成灰我也认得!”
肆内霎时静寂,数道目光紧锁张五:“当真认得?!”
张五得意地呷了口酒,目光似无意扫过柜台后那道僵住的身影,扬声道:“错不了!那正是老李家的灰驴!”
元雪心猛地抬首,面上血色尽褪,颤声道:“张五哥……所言……当真?”
张五继续道:“我赶紧盘问,那人倒也实诚,说在外遭劫,盘缠马匹尽失。恰遇一少年,听闻他要回桐花县,便将驴托他带回桃源村谢家酒肆。这下子,真是撞了狗屎运!我忙不迭道了谢骑上驴,一路轻省归家。东西刚置下,我便来报信!喏,驴此刻就在门外老槐树下拴着!”
元雪心火急火燎地冲至张五面前,紧张得变了声调:“张五哥!你……未诓我?”
张五正色道:“小雪,我张五岂是吃饱了撑的拿这事戏弄你?如今物归原主……哎!哪去?!”
门外老槐树下,那抹熟悉的灰影正悠闲甩尾。元雪心踉跄奔去,一把搂住驴颈,抽泣道:“驴儿……你怎回来了?不是该好好陪他去京城吗?他孤身一人,长路漫漫,可怎么走啊……”
“小雪,莫急!”张五跟出来,立她身后笨拙劝慰,“我问过那送驴的,他说小谢结实着呢!那小子办事向来稳当,定是寻了更便当的脚力,才托人送回驴子,你日后进城也方便了。”
元雪心摇着头,泪水涟涟道:“可他偶尔也犯痴,定是看那人落难可怜,宁肯自己吃苦受罪,也要帮人早回家……”
“哎哟我的好妹子!万不可这般想!”张五急得拍胸脯,“我同李大、小谢,仨人常结伴进城谋生,啥难处没经历过?那小子聪明,嘴又甜,再难的坎儿都能凭机灵迈过!他在外头吃不了亏,定能平安抵京!”
元雪心转身,泪眼婆娑地望他:“张五哥……他当真……当真无恙?定能平安抵京,是不是?”
张五用力颔首,目光无比笃定:“自然!他心眼好,人又机灵,自幼随谢叔练的那身功夫岂是摆设?你且放宽心,安安生生做买卖,耐心等他回来!”
元雪心用力吸了吸鼻子,拭泪道:“谢张五哥。你且归座歇息,我将驴牵回家安顿好,立时便回。”她顿了顿,感激道,“你带回这般要紧消息,我……我再赠你几壶顶好的果酒!”
张五咧嘴大笑:“哈哈哈,那哥便不与你客套了!谢妹子!”
元雪心牵驴回到家,仔细拴在院中。她轻抚驴首,眸光柔似春水:“驴儿,我定好生照料你。往后,你我一同……等他归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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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日子平静地淌过半月。元雪心渐渐习惯了这绵长思念,将心思都倾注在酒肆和灰驴身上。
这日清早,她照例在柜台前核账。打烊一遍,开张一遍,已成铁律。算毕,店内依旧空寂,她便托着香腮,神思又飘向远方那抹清瘦身影上。
家中驴儿养得毛光水滑,他在外头可有热羹暖腹?可好生安歇?
“老板娘?喂!小雪——!”
一声高呼骤然扯回神思。元雪心迅速敛起眉间愁绪,抬眸强展笑颜:“陈大娘,早。”
陈大娘见她眉间凝着郁郁之色,心尖泛着疼:“大清早的,又惦上小谢了?”
元雪心垂下长睫:“我是为了旁的事,不是为他……”
陈大娘摇首不再多言,自怀中摸出一串铜钱置于柜上:“今儿给大娘留一坛上好的黄粱酒,晌午头儿来取。”
“哎。”元雪心提笔记下,“家中有喜?要宴客?”
陈大娘立时容光焕发,扬声道:“我家那小子过几日便要进城里学堂念书啦!将来当上官老爷,便能光宗耀祖!这天大的喜事,不得请街坊们都来吃杯酒、沾沾喜气?”她热切探身,“小雪啊,明儿晌午若得闲,定要来家吃酒!”
元雪心受她喜气感染,笑容真切了几分:“好,我一定去。”
陈大娘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刚踏出门槛,迎面撞上几个彪形大汉,为首脑满肥肠、穿金戴银的,正是恶霸吴士德!吴士德斜眼睨她,吓得她缩着脖子,贴着墙根一溜烟跑了。吴士德嗤笑一声,大摇大摆闯进酒肆。
陈大娘一口气奔出老远,方惊魂未定地驻足回望酒肆,满面忧悯道:“这煞星终是祸害到咱桃源村了。唉,这可怜闺女,怕是要遭殃……不行,得速去唤当家的想法子!”
她跺跺脚,匆匆朝家奔去。
酒肆内,元雪心刚收好账册,便觉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抬眼对上吴士德那双黏腻目光,心头暗呼不妙!她警惕地退后半步,脊背贴上酒架,绷紧身子强作镇定:“几位……用何酒?”
吴士德那肥硕身躯重重倚上柜台,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贪婪扫视元雪心,见她乌发雪肤,粗布麻衣难掩天生丽质,咧开满口黄牙啧啧赞道:“妙!比传的还俏!小美人,一个人守店多闷?不如哥哥陪你解闷儿?”
元雪心强忍胃里翻搅的恶心,冷声道:“请自重!我只有一位哥哥。”
“哟呵!”吴士德扭头对跟班们挤眉弄眼,“听见没?她说她只有一个哥哥!那可不就是哥哥我嘛!”
在跟班们的哄笑声中,他转回头,言辞愈发猥亵:“听哥的劝,妹妹生得这般天仙样貌,不若跟哥哥进宅子享那锦衣玉食,免得再受这腌臜气!”言语间,他伸出肥厚手掌,竟欲摸向元雪心面颊。
“啪!”元雪心猛地拍开那脏手,力道竟震得壮汉踉跄数步!她眸中惧色尽褪,怒火灼灼燃起:“滚开!再敢放肆,休怪我不客气!”
“嗬,小美人劲儿挺大!”吴士德神色惊疑地打量眼前这纤细身影,见她怒目而视,反倒得意狂笑,笑声震得房梁嗡嗡作响,“哈哈哈!听见没?这小辣椒说要赶咱们走!哈哈哈!”
哄笑声顿如沸水炸开,几条汉子如鬣狗盯上猎物,淫邪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荡元雪心,仿佛她已是笼中待宰的雀鸟。
元雪心羞愤交加,俯身抄起柜下长棍,直指恶徒厉喝:“滚出去!否则休怪棍棒无眼!”
吴士德见她身姿单薄,握棍的手更是纤细易折,不屑地嗤笑道:“呵,就你这小细胳膊……”
“嗖——砰!哐!”
话音未落,元雪心手中长棍已狠狠砸在他油亮的脑门上!连声闷响后,吴士德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肥躯踉跄后跌,全赖身后跟班架住才未瘫倒。他晃着晕沉脑袋,下意识摸向痛处,竟沾了满掌猩红!
“贱人!敢伤老子?!”吴士德凶性勃发,嘶声咆哮,“给老子拿下这贱人!剥光她的衣裳!老子要她跪着喊爹!”
四个跟班凶相毕露,满脸阴鸷地朝柜台后的元雪心步步紧逼。元雪心尖叫一声,拼尽全力挥棍横扫,竟将几人砸得哀嚎踉跄,其中一瘦子更是“哇”地喷出血沫!她正欲补棍,忽念及谢无意的叮嘱,生怕打出人命毁了前程,旋即弃了棍子,不顾一切撞破后门,夺路狂奔!
“贱人!还敢跑?!”吴士德捂着额头骂骂咧咧,俯身欲拾起长棍,不想它竟沉得远超预料!他心中大骇:这丫头看着弱不禁风,哪来这般恐怖蛮力?!
“爷!那丫头跑了!追不追?”一跟班捂着胸口龇牙问。
吴士德将长棍狠掼在地上,面目狰狞地咆哮:“追!给老子追!谁先擒住她,老子赏他头汤!”
“是!”跟班们眼中迸出豺狼般的凶光,强忍伤痛猛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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