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女仵作》文/岁岁明美
长乐宫灯烛煌煌，新漆的朱红廊柱映着燎火，空气里弥漫着炙肉、醇酒与新铺地毡的混合气味。钟磬丝竹之声从正殿阵阵传来，夹杂着武将们不甚文雅的哄笑与文臣们较为克制的附和。汉高祖七年，陛下于新落成的长乐宫中宴饮群臣，彰显威仪，共享太平。
偏殿一隅，却与正殿的喧嚣隔开一层厚重的帷幔。
此处只闻宫漏单调的“滴答”声。青灰色的砖地冰冷，映着几盏照明用的素灯，光线昏蒙。席筠娘跪坐于案前，面前一字排开今夜即将呈入正殿的鎏金酒壶。她以素帛净手，取出一枚三寸余长的银针，逐次探入壶中。
动作平稳，不见一丝急缓。她是沛县来的女仵作，因一手精绝的验毒之术被特召入宫，专司陛下宴前验看饮食。此职微末却干系重大，不容半分差池。
银针次第取出，皆皎洁如月，未染丝毫晦暗。
最后一壶验罢，她将银针用细麻布擦拭干净，收回随身皮囊。正欲示意候在远处的内侍可以传酒，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名负责看守酒具、垂手恭立一旁的年轻酒侍身形猛地一晃。
极其轻微的一下摇晃，若非席筠娘常年与死伤打交道，对人之体态气息异常敏感，几乎要错过。
她抬目看去。
那酒侍面色在昏灯下显出一种极不自然的青白，嘴唇紧抿，似在强忍痛楚。紧接着，他鼻腔内缓缓淌下两道浓黑的血液，眼眶与耳孔亦相继渗出血线，蜿蜒触目。他喉头“咯咯”两声，未及发出任何呼喊，便直挺挺向后仰倒，“砰”然砸在青砖地上，四肢剧烈地抽搐两下，旋即不动。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席筠娘即刻起身，却已不及搀扶。
短暂的死寂后，侍立远处的几名小内侍中爆出一声尖利惊叫：“死人啦——！”
一名身着深青色宦服、头戴进贤冠的年长内侍总管疾步冲来，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向席筠娘：“你！你方才碰过酒壶！是你…是你投毒！害了人命！”尖厉的嗓音刺破偏殿的沉闷，引来殿外守卫甲胄摩擦的急促声响。
席筠娘并未看那内侍总管，她绕过案几，快步走至倒毙的酒侍身旁，屈膝蹲下。刺鼻的血腥气混着酒液芳香，形成一股怪异难言的味道。她无视那污秽，执起死者软垂的手腕，察看他已然涣散的瞳孔，最后目光凝定在那微微蜷曲的手指上。
指甲缝里，嵌着极细微的几粒深褐色碎屑，若非贴近细看，绝难发现。
殿门处脚步声杂沓，几名郎官按剑闯入，目光如电，瞬间锁定蹲在尸身旁的席筠娘。
正殿的乐声不知何时停了，沉重的脚步声自帷幔后传来。身着玄色常服、头戴通天冠的汉高祖刘邦在一众侍卫簇拥下出现，面沉如水，目光扫过地上尸首与蹲着的女子，最终落在那排酒壶上。
“怎么回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
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地扑到高祖脚前，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明鉴！这沛县来的女子验酒之后，阿申便突然暴毙！定是她暗中做了手脚，意图不轨！求陛下……”
高祖未语，只看着席筠娘。
席筠娘松开死者的手，维持蹲姿，转向高祖方向，垂首清晰道：“陛下，此人毙于半个时辰之前。而臣女奉召至此验毒，方才入殿不足一刻。其所中之毒剧烈，发作却缓，早已潜藏体内多时。”
内侍总管尖叫反驳：“胡言！他方才还好好站在此处！”
席筠娘抬头，目光平静：“尸僵初起于下颌项颈，尸斑未见大量凝聚，指爪青黑，嵌入毒物碎屑。其毒非由口入，乃经指甲抓搔皮肤伤口渗入。陛下若不信，可令太医查验其指甲缝中物与颈后或臂上有无细微抓痕。”
高祖眼神锐利如刀，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他忽然大步走向案几，抓起一壶方才经席筠娘验过、银针未曾变色的御酒，手腕一扬，将壶中琼浆尽数泼洒于殿内光洁的金砖之上。
“滋——啦——”
一阵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声响升起。酒液触及金砖，竟冒起细密泡沫，蚀出无数浅坑，青烟夹杂着那奇异酒香弥漫开来。
满殿死寂，唯有那腐蚀之声清晰可闻。
银针验不出的奇毒。
高祖面色骤然阴沉至极，猛地将金酒壶掼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铿锵震响。
“查！”
一声怒喝，震得梁栋似都在轻颤。
“彻查此地所有人！半个时辰内进出此偏殿者，一个不准放过！”
高祖的怒喝在偏殿回荡，甲士的脚步瞬间封锁所有出口。烛火被更多灯盏取代，将这片验毒之地照得亮如白昼，每一寸青砖、每一缕尘埃都无处遁形。
席筠娘仍蹲在尸身旁。她取出随身皮囊中的薄革手套戴上，再次执起死者软垂的手。甲士欲上前阻拦，被高祖一个手势挥退。
“让她验。”
席筠娘托起死者头颅，拨开脑后浓密发丝。颈后发际线一寸之下，一道细微至几乎看不见的浅粉色划痕映入眼帘，新鲜，微微肿起，周围皮肤透着不正常的淡青。她以指尖虚量其大小长短。
“陛下，毒物入口在此。伤口新创，不足一个时辰。”她声音平稳，盖过内侍总管粗重的喘息。
她又执起死者另一只手，将其指甲缝中那些深褐色碎屑小心刮入一张素帛。“此物气味辛刺，混有麝香与某种矿物腥气，与地上蚀砖毒酒并非同源。毒分两种，一急一缓。指甲内所藏，是慢毒，经由抓搔颈后伤口渗入，需时发作。壶中之毒，烈性迅疾，银针难察，乃为嫁祸。”
高祖立于明暗交界处，面色晦暗不明。“壶中何毒？”
“臣女需试。”席筠娘取出一枚银簪，探入地上残酒。银簪无恙。她略一沉吟，自囊中取出一小块验毒用的饴糖，投入酒渍。糖块迅速消融，泛起细密泡沫。
“非砒霜之类常见矿物毒，亦非蛇虫之毒。此毒蚀金蚀骨，却暂不伤银器与皮肉，奇诡非常。或为金石草木合炼之物，臣女孤陋，暂不能辨其源。”
此时，一名郎官快步上前，捧着一物呈上：“陛下，于殿外廊下拾得此物。”
那是一枚小巧的赤金耳珰，做工精细，坠着一粒极小珍珠，在火光下微光流转。绝非普通宫人所能拥有。
内侍总管猛地抬头，眼神骤变，死死盯着那枚耳珰，嘴唇哆嗦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去。
席筠娘目光扫过耳珰，并未停留。她转向高祖：“陛下，死者毒发时，臣女正在验酒，众目睽睽，无暇他顾。下毒之人必是算准时辰，利用慢毒杀人于验毒之时，再以壶中急毒栽赃。请陛下查问半个时辰内，何人接近过此偏殿，尤其是，”她顿了顿，“能接触到这名酒侍身后之人。”
高祖眼神冰冷，掠过地上尸首，那枚耳珰，最后落在内侍总管惨白的脸上。
“赵高。”他唤了内侍总管的名字。
赵高浑身一颤，伏地不起：“奴奴奴才在！”
“半个时辰内，何人进出？”
“回回陛下…除、除了席筠娘，便只有…只有日常伺候酒水的几个宫人，还有…还有…”他声音发颤，似极恐惧。
“说。”
“还有…戚夫人宫中的两名侍女，前来询问今夜宴饮所用酒品，以便夫人提前备解酒汤药…停留不过片刻便走了…”赵高几乎将头埋进砖缝里。
戚夫人。高祖最宠爱的妃嫔。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席筠娘垂眸，看着地上渐渐干涸的酒渍和不再动弹的尸身。那枚赤金耳珰在郎官掌中，闪着冰冷微光。
高祖沉默片刻，忽道：“将尸身拖下去，详验。所有相关宫人隔离拘押，逐一审问。”他目光落在席筠娘身上，“你，跟着去。朕要知道，那两种毒，究竟是何物。”
命令简洁冷酷。甲士上前拖走尸体，宫人被哭喊着带离。
席筠娘低头领命：“诺。”
她起身，随甲士向外走去。经过高祖身侧时，听见他极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查清之前，你亦脱不得干系。”
席筠娘脚步未停，只应道：“臣女明白。”
殿外夜风凛冽，吹散殿内奢靡香气，只余下血的铁锈和那股若有似无的奇异辛香，缠绕不去。
宫苑深处一间闲置值房被临时充作验尸之所。四壁光秃，仅一榻、一盆、一灯。那酒侍阿申的尸身被置于硬木榻上，席筠娘屏退旁人，只留两名持戟郎官于门外看守。
灯焰跳动，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冷墙上。
她先察验颈后那道细微划痕。伤口边缘整齐，非指甲抓挠所致，倒像被某种尖锐细物刺刮。她以银刀轻刮创口，取些微组织置于鼻下轻嗅，有一股极淡的、被血腥掩盖的辛麻气味。
并非她所知的任何常见毒物。
她转而处理死者指甲。小心刮出那些深褐色碎屑，置于素帛之上。碎屑硬而脆，带麝香气，混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她取少许投入清水中，不溶。投入酒中，酒液亦无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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