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片刻,自囊中取出一只小陶罐,内盛半罐羊乳。这是她验某些奇毒的法子,牲畜乳水有时能显异状。她将少许碎屑撒入乳中。
静置片刻,乳面毫无变化。
席筠娘蹙眉。她重新审视那些碎屑,忽以银簪将其碾得更碎,近乎粉末,再次投入羊乳。
这一次,乳面缓缓浮现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油星,并散发出一股更加清晰的辛麻气息。
她目光一凝。此法她曾听沛县老狱吏提过,源自西南蛮荒之地,处理某种剧毒植物的根块时,需格外小心,因其粉末遇乳脂会显异状。其毒猛烈,微量便可致人死命,发作时七窍流血,症状正合。
此毒名唤“乌头”,中原罕见。
而那壶中蚀金之毒,又是什么?两者手法迥异,下毒者心思缜密狠辣。
门外传来脚步声。方才呈上耳珰的郎官去而复返,立于门外,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席姑娘,陛下催问。”
席筠娘起身,开门。那郎官身形高大,面容隐在盔檐阴影下,只听他声音平稳无波:“可有进展?”
“死者身中两种毒。其一为□□,藏于指甲,经由抓搔颈后伤口渗入,缓慢发作,致其暴毙。其二为壶中蚀金之毒,银针难验,用途在嫁祸。”她语速平稳,“下乌头者,需近身接触,诱其自行抓挠或趁其不备刮出伤口填入毒粉。下壶中毒者,需接触酒具。两事或为同一人所为,或为合谋。”
郎官沉默一瞬,道:“戚夫人处侍女,已拘押。均否认遗失耳珰,亦否认接近过死者。”
席筠娘并不意外。“那枚耳珰,做工精巧,珍珠虽小却圆润光泽,非近年宫内式样。倒像……早些年楚地所贡。”
郎官猛地抬头,盔檐下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席筠娘。楚地所贡,这意味非同小可。
席筠娘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烦请禀告陛下,两种毒物皆非宫中所常见,尤其乌头,多生阴湿之地,京畿少有。需查近日内务采买、宫人出入记录,或有宫外之人夹带。此外,死者颈后伤口整齐,凶器或是女子簪钗之类细尖之物。”
郎官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甲胄摩擦声渐远。
席筠娘掩上门,重回尸身旁。她目光落在死者紧握的右手。先前搬动时似有异样。她用力掰开那僵直的手指。
掌心赫然躺着一小片撕裂的布条,边缘参差,似从什么织物上大力撕下。布条质地普通,青灰色,与宫内低级内侍服饰相类,但上面用某种暗红色颜料,画着一个极古怪的符号:一道扭曲的竖线,顶端分叉,如同鹿角。
这符号她从未见过。
布条被死死攥在掌心,必是死者临终前竭力从凶手身上扯下!
此时,窗外隐约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闷响,似有什么重物落地。
席筠娘骤然抬头,吹熄油灯。
值房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死寂。她无声贴墙而立,指尖扣住一枚验毒用的银针。
门外看守的两名郎官竟无一丝声息。
黑暗中,只听窗纸被舔破的微响。一缕极淡的辛麻气息飘入——是乌头粉末的气味!
席筠娘屏住呼吸,猛地将手中银针朝气味来源疾射而出!
窗外一声压抑的痛哼,随即是仓促远去的脚步声。
席筠娘未立即追击。她静立片刻,方才重新点燃油灯。
门开,那两名郎官竟歪倒在外,昏迷不醒。窗下泥地上,落着几滴新鲜血珠,以及一小截被踩断的、沾染暗红符号的布条。
与她手中那片,同出一源。
高祖的宫廷,比她所想的更为危机四伏。那鹿角符号,代表什么?
值房外的混乱短暂而压抑。两名昏迷郎官被迅速抬走救治,窗下血渍与断布条由专人处理。高祖闻讯,增派四名郎官,两人一组,交叉值守门窗,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席筠娘将那片绘有鹿角符号的布条与窗外拾获的断条并置案上。质地相同,符号一致,暗红色颜料干涸发硬,似血非朱砂。死者紧握此物,凶手亦佩戴此物。这符号,是某种标记。
她重新验看死者颈后伤口,比照布条边缘参差处。伤口细长,布条纤维粗硬,并不完全吻合。凶器恐非此布,而是更尖锐之物。
那郎官重返,甲胄沾夜露,带来一股寒气。“陛下有令,席姑娘既有所获,即刻呈报。”他目光扫过案上布条,并无讶异。
“此符号,郎官可曾见过?”席筠娘将布条推前。
郎官俯身细看,摇头:“从未。”他答得干脆,又道,“戚夫人处侍女,验过身,无伤,无乌头粉末残留。耳珰之事,仍坚称不知。”
“死者指甲缝中乌头粉末,需容器盛放。凶手身上或遗留微量,需彻查相近时辰出入偏殿所有之人,及其居所。”席筠娘语速平稳,“此符号怪异,或为宫外之物。请查近月出入宫禁记录,尤其西南籍贯、或与楚地相关者。”
郎官沉吟片刻:“楚地……陛下故里沛县亦属楚地旧疆。”
席筠娘抬眼:“臣女乃沛县人,应召入宫不过十日。”她语气无波,陈述事实。
郎官并未接话,只道:“已着人核查内务采买。乌头及其根茎,近三月无人申报。蚀金之毒,更无记录。”
“或为私带入宫。”席筠娘道,“凶手既能于宫中使用此等罕物,必有来源或同谋。”
此时,一名小黄门弓腰趋步而来,在郎官耳边低语几句。郎官面色微凝,转向席筠娘:“永巷井台边,发现一件丢弃的宫人衣袍,袖口有撕裂痕,颜色质地与此布条相类。衣袍内襟,以同样颜料绘有相同符号。”
席筠娘立刻起身:“带我去看。”
永巷狭窄,高墙夹道,灯火难入,只靠郎官手中火炬照明。井台石栏湿冷,那件青灰色宫人衣袍堆在角落,如同弃物。袖口确有一处撕裂,与布条形状大致吻合。掀起内襟,那扭曲的鹿角符号赫然在目,暗红刺眼。
“何处发现?”席筠娘问。
小黄门战战兢兢答道:“回……回姑娘,是、是负责洒扫此处的小竖子所见,他说……说半个时辰前尚无此物。”
席筠娘环视四周。永巷僻静,非主要通道,弃衣于此,易被发现,绝非明智之举。像故意抛出。
她蹲下身,并未直接触碰衣袍,而是以银簪轻轻挑开。一股极淡的、被井水潮气掩盖的辛麻气息飘出——乌头粉末的气味。
她猛地站起:“退后!衣袍上淬有乌头毒粉!”
众人疾退。郎官火炬“噼啪”一声爆响。
席筠娘紧盯那衣袍:“凶手弃衣于此,涂抹毒粉,意在灭口或栽赃。发现此衣的小竖子现在何处?”
小黄门脸色煞白:“已……已拘押看管。”
“速查他身份背景,可曾接触过楚地之物或西南之人。”席筠娘语速加快,“还有,这件衣袍形制虽普通,但尺寸颇大,肩宽袖长,穿着者应身形高大。比对今日出入偏殿宫人名录,着重排查符合此身形者。”
郎官立即吩咐下去,随即看向席筠娘:“席姑娘,陛下仍在等候。”
席筠娘最后看了一眼井台边那件阴毒的衣袍,以及内襟上那个沉默的鹿角符号。
“这就去面见陛下。”她转身,脚步声在永巷高墙间回响,“或许,该从这符号的源头查起。”
夜已深,长乐宫偏殿却灯火通明。高祖刘邦踞坐于席,面前案上摊放着那两片绘有鹿角符号的布条,以及那枚赤金耳珰。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眶投下阴影。
席筠娘跪于下方,禀报验尸与永巷所见。
“乌头……蚀金之毒……鹿角符……”刘邦手指敲击案面,声声沉缓。他忽然抬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席筠娘身上,“你说,这符号或为楚地旧物?”
“臣女推测。耳珰式样,亦似早年楚风。”席筠娘垂首答。
一旁侍立的郎中令周昌,捻须沉吟:“陛下,楚地早平,然项氏旧部,难免有余孽心怀怨望。此符诡谲,非中原正统,倒似蛮夷巫觋之所为。”
刘邦未置可否,看向那郎官:“审问如何?”
郎官躬身:“永巷发现衣袍的小竖子,乃三年前入宫,籍贯栎阳,与楚地无涉。身形矮小,与弃衣尺寸不符。接触之人繁杂,尚未问出异常。偏殿出入宫人名录中,符合高大身形者共七人,皆已拘押,逐一严审,暂无人招认。”
“七人……”刘邦嗤笑一声,“背后指使,岂会轻易显露。”他拿起那枚耳珰,在指尖转动,“戚氏那边,依旧咬死不认?”
“是。戚夫人称绝无遣侍女去过偏殿,更不识此耳珰。”
殿内一时沉寂。线索似乎僵滞。
席筠娘忽然开口:“陛下,臣女请验耳珰。”
刘邦挑眉,将耳珰掷于她面前席上。
席筠娘取出薄革手套戴上,捧起耳珰,凑近灯烛细观。金工精巧,珍珠莹润,确是上品。她以银针轻刮耳珰钩扣内侧,刮下些许极微小的、近乎透明的油蜡状物,又凑近鼻尖轻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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