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发现？”刘邦问。
“此耳珰钩扣内侧，残留极微量的椒房殿特供唇脂。色泽朱红，以蜂蜡、朱砂并西域香料调制，气味独特，非寻常宫人可用。”席筠娘抬头，“戚夫人惯用此脂。”
周昌脸色一变：“如此说来，耳珰确为戚夫人宫中之物？”
“仅证明佩戴者或接触者使用此脂，未必是戚夫人本人。”席筠娘语气平稳，“且此耳珰金珠虽好，钩扣却略有磨损，似常用之物，而非新制。若为戚夫人珍爱之物，不应轻易遗落，更不应出现在偏殿之外。”
刘邦眼神微动：“你的意思？”
“耳珰出现得太巧。恰在毒发之后，恰在殿外廊下，恰被郎官拾得。”席筠娘放下耳珰，“似有人唯恐查不到戚夫人处。”
“嫁祸？”周昌皱眉。
“或转移视线。”席筠娘道，“乌头毒粉来源、蚀金之毒配方、鹿角符号含义，三者方为关键。凶手能得此二毒，知此符号，必有其径。请陛下准臣女查阅宫中旧档，或寻访年老宫人，或有识得此符者。”
刘邦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案上布条与耳珰。
“准。”他吐出一字，随即下令，“周昌，你带她去石渠阁，调阅旧楚图籍。一应记录，许她查看。”他又看向那郎官，“继续审。那七人，给朕撬开嘴。还有，查近几年宫中所有与楚地相关之人事，无论贵贱。”
“诺！”
席筠娘与周昌退出偏殿。夜风扑面，寒意凛然。
石渠阁位于宫苑西侧，独立一座石砌建筑，储存天下图籍秘档。沿途甲士林立，气氛肃杀。
周昌步履匆匆，低声道：“席姑娘，陛下虽准，然石渠阁内卷帙浩繁，楚地旧档杂乱，寻一陌生符号，无异大海捞针。”
“只需一线可能，便需尝试。”席筠娘目视前方，“下毒者熟知宫规时序，备毒精巧，布局周密，绝非一时起意。其目标，恐不止嫁祸于臣女这般简单。”
周昌侧目看她：“姑娘以为？”
“酒宴之时，陛下若饮下毒酒……”席筠娘声音低沉下去，“届时暴毙的，便不止一名酒侍了。”
周昌脚步猛地一顿，脸色在宫灯下瞬间变得苍白。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加快步伐走向那座沉静的石砌阁楼。
阁内弥漫陈年竹简与翰墨的气息。守阁老吏闻命，颤巍巍引他们至一处分类标注“荆楚杂录”的木架前。简牍堆积，尘封已久。
席筠娘仰头望去，浩瀚如烟海。
那鹿角符号，究竟藏于何处？
石渠阁内，灯盏次第点亮，昏黄光线勉强驱散高耸架间的深重阴影。陈年简牍的气味混着尘埃，沉甸甸压入肺腑。
守阁老吏颤巍巍退至一旁。周昌望着堆积如山的“荆楚杂录”，眉头紧锁：“席姑娘，此间简牍，恐非一夜能阅尽。”
“无需尽阅。”席筠娘仰头，目光扫过架上分类标记，“寻巫觋、祭祀、部族图腾、异闻秘事之类。”
她搬来垫脚木梯，逐层检视简册标签。动作利落，不见焦躁。周昌示意随行郎官一同帮忙查找。
时间在翻动竹简的细微沙沙声中流逝。窗外夜色浓稠。
席筠娘抽出一卷题为《荆蛮鬼神志》的残简，展开。绳朽简散，险些落地。她小心托住，就灯细看。其上多记荒诞传说，图文潦草。她快速浏览，指尖忽顿。
一片残简上，绘有一个模糊图案：一道扭曲竖线，顶端分叉，状如鹿角。旁有细小篆文，墨迹漫漶。
“周郎中令。”她唤道。
周昌快步近前。席筠娘指出那图案：“请看。”
图案与布条符号极为相似。周昌精神一振，忙凑近辨认旁注小字：“……祀……乌倮……祖……象……水……”文字残缺，难以成句。
“乌倮？”席筠娘重复这个名字。
守阁老吏闻言，佝偻着上前一步，声音沙哑：“乌倮……老奴似有耳闻……非人名，乃楚地西南深山一部落之称，善炼药殖货，性隐秘，少与外人通。其部崇拜山灵，图腾似为鹿角之形……”
“部落现今何在？”周昌急问。
老吏摇头：“闻听……多年前便散亡了。秦时征伐，汉初动荡，这等小族，存灭无人细究。”
“散亡……”席筠娘沉吟，“其部善炼药，可知炼何药？”
“这……老奴不知。只模糊记得，旧档中或有提及此部贡物清单……”老吏指向内侧一架，“似在‘地方贡赋’类下。”
几人立刻移步那架。翻查良久，周昌抽出一卷《高帝二年荆楚贡赋录》。迅速展开，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
“在此！”周昌声音一紧，“黔中郡贡……乌倮部……献金砂、丹漆、及……‘蚀骨香’三斤？”
“蚀骨香？”席筠娘立刻追问，“何物？”
周昌细看下文：“注曰：‘其香辛烈，触金而蚀，遇脂而显，性剧毒，忌近饮食。’”
席筠娘与周昌对视一眼。触金而蚀，遇脂而显——正合御酒毒性与羊乳验毒之状！
“贡品入库记录可还有？”席筠娘急问。
老吏忙又寻出同期《少府入库记》。周昌快速查阅，脸色渐沉：“记录在册，乌倮部贡‘蚀骨香’三斤，入库封存。然其后……无出库记录。”
“无人领用过？”席筠娘问。
“未有记录。”周昌合上竹简，面色凝重，“或是管理疏漏，未及登记；或是……有人私取。”
高祖二年入库的毒物，封存至今，竟出现在七年后的宴席酒壶中。且其部图腾符号，出现在凶手与死者身上。
席筠娘看向那卷《荆蛮鬼神志》残简上模糊的鹿角图案：“乌倮部虽散，其物其符再现深宫。下毒者，恐与旧部遗存或熟知其内情者，脱不开干系。”
周昌深吸一口气：“此事牵连前朝旧贡，需立刻禀报陛下。”
“且慢。”席筠娘道，“既无出库记录，何人能私取？少府管辖严密，能无声无息取走封存毒物者，地位必不低，或掌有钥契。请郎中令暗中查访高帝二年至今，少府任职官员变动，尤其能接触荆楚贡品库者。”
周昌目光一凛：“你是说……”
“宫中有人，藏匿多年。”席筠娘声音低沉，“其志不小。”
石渠阁的灯火彻夜未熄。
周昌即刻遣心腹郎官持令秘查少府历年人员录档，尤其高帝二年左右任职、能接触荆楚贡库者。此事需绝对机密，以防打草惊蛇。
席筠娘则重回那堆荆楚杂录。她需要更多关于乌倮部的信息。炼毒之族，其性隐秘，图腾符号重现宫廷，绝非偶然。
守阁老吏年纪虽大，记忆却奇佳。他佝偻着腰，于积灰的简册中艰难翻找，最终抽出一卷兽皮包裹的薄册，皮面已脆化开裂。
“此乃……早年一游方士所录，非官修，故藏于杂类。”老吏小心摊开薄册，内里是潦草的墨迹与简陋图画，“提及西南山谷诸多小族，或有乌倮之事。”
席筠娘就灯细看。图文粗陋，记载零散。多言乌倮部居深山，擅采炼，少与外通。其人性悍，崇信山灵，以鹿角为信，部族内等级森严，有一套外人难解的标记体系。
其中一页，绘有数种变形的鹿角符号，旁注小字：“其符示警、复仇、盟约各异，依角枝分叉与朝向辨之。”
席筠娘立刻取出怀中那两片布条拓样——是从那件弃衣内襟和窗外断条上临摹的符号。与册上图形比对。
其中一个符号，与布条上几乎一致：主干扭曲，顶端分叉尖锐如矛，旁注二字：“复仇”。
席筠娘指尖发冷。这不是普通的标记，这是一个宣告。
周昌处理完事务返回，见她神色凝重，近前一看，面色亦变：“复仇？向谁复仇？”
“乌倮部散亡于秦末汉初动荡。”席筠娘声音干涩，“其部若行复仇，目标恐非一人一事，而是……”
而是覆灭其部的政权。秦已亡，如今坐拥天下的，是汉。
周昌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攥紧拳：“猖狂！”
此时，派去查少府记录的郎官疾步归来，面色紧张，附耳对周昌低语片刻。周昌脸色愈发难看。
“如何？”席筠娘问。
周昌挥手屏退左右，压低声线：“查到了。高帝二年，少府掌管荆楚贡品库的丞令，名叫吴申。任职三年，后调任他职。记录并无异常。”
“吴申？”席筠娘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但，”周昌语气沉下去，“调阅宫人名册时发现，昨夜暴毙的那个酒侍，本名……也叫阿申。他入宫净身前，姓吴。”
席筠娘骤然抬头。
酒侍阿申，吴申。同名？抑或……
“吴申调任后任何职？现今何在？”
“记录显示，调任后不久，便因病辞官，返回原籍。原籍记载……模糊不清。”
一个掌管毒物入库的丞令，一个同名又接触毒酒的酒侍，一个复仇的图腾。
“吴申辞官，是真是假？”席筠娘字字清晰，“阿申入宫，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那‘蚀骨香’入库时，经手人正是吴申。他若暗中扣下少许，无人能知。”
周昌额头渗出冷汗：“若吴申与乌倮部有染，或根本就是遗族，潜伏宫中，假死脱身，又安排同族净身入内应……此番下毒，便是蓄谋数年之久！”
“阿申暴毙，是灭口，也是祭旗。”席筠娘看向兽皮册上那狰狞的“复仇”符号，“他们计划恐不止此。昨夜若非臣女验出酒异，陛下已然饮下。”
“必须立刻禀报陛下！”周昌急道，“彻查这个吴申！”
“恐已迟了。”席筠娘目光扫过浩瀚简牍，“吴申若真潜伏多年，其网必不止一人。阿申暴露身死，其余党羽，或许已行动。”
话音未落，阁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郎官仓皇闯入，不及行礼便颤声道：“周郎中令！席姑娘！永巷……永巷那边看守衣袍的弟兄……倒下了两个！症状……症状像是中毒！”
席筠娘与周昌豁然变色。
那件淬了乌头毒粉的衣袍！
“如何中毒？不是严令不得触碰吗？”周昌厉声问。
“并未触碰！只是……只是在旁看守，距衣袍尚有三步之遥！突然就……口鼻出血，倒地抽搐！”
席筠娘心下一沉：“毒粉非仅附于表面，恐已挥发于空气之中。永巷狭窄，气流不畅，久处其侧，吸入亦可中毒。”
凶手弃衣，非为灭口小竖子，实为设下另一个杀局，拖延查案，制造恐慌！
“速领我去看！”席筠娘抓起随身皮囊，疾步而出。
周昌紧随其后，脸色铁青：“好狠辣的手段！”
夜色中的永巷，火把通明，却照不透弥漫的死亡气息。两名郎官已被抬到一旁，面色青黑，七窍留有黑血，奄奄一息。那件衣袍仍堆在井台边，如同一个沉默的诅咒。
席筠娘以湿布覆面，上前迅速查验二人症状，确系乌头中毒无疑。
她猛地看向那衣袍：“此衣需立刻以油布密封，深埋或焚毁。永巷两端封锁，通风散毒前，任何人不得靠近！”
她环顾四周，高墙耸立，火光摇曳，阴影幢幢。
那个隐藏在宫闱深处的“吴申”，及其背后的复仇之网，正无声地张开獠牙。
永巷被火把和甲士彻底封锁。中毒的郎官被急抬往太医署，生死未卜。那件淬毒衣袍被数层油布严密包裹，由戴厚革手套的郎官移至远离宫室的荒僻处深埋。
席筠娘立于井台旁，并未立即离开。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辛麻气息。她目光扫过地面，先前混乱中，此处足迹杂沓，难以分辨。
周昌面色铁青，吩咐加强宫中巡查，尤其注意僻静角落，严防类似毒物再现。
“席姑娘，”他转向席筠娘，声音压抑，“吴申线索虽重要，然其若早已离宫，茫茫人海，如何追寻？眼下宫中危机未除，陛下安危……”
“吴申或许离宫，其党羽必在宫中。”席筠娘打断他，目光仍在地面搜寻，“阿申暴毙，衣袍设陷，皆需内应。此人能取得‘蚀骨香’，熟知乌头用法，且能绘制部族复仇符号，地位未必高，但定然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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