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无言后，林年月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林念月生命消逝的景象在她脑中反复上演，每一个细节都像钝刀割肉，提醒着她的无能为力。最终，极度的精神耗竭将她拖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度回归。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无尽的虚无，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眼前悬浮着一个散发着柔和天蓝色光芒的光球。
“宿主？你终于醒了！” 014号的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雀跃，“你看，这是我的灵体形态！最近工作得力，上级给的奖励，好不好看？”
或许是它以为危机解除了所以如此开心，但林年月没有心思回应这近乎天真的展示。脑海中全是林念月坠入江面的画面，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为什么…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噩梦，也该醒了吧…”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怎么了宿主？…你还以为是梦吗？…你应该是已经救回她了，功成身退，就等我送你回家了才对啊…” 014号并未介入林年月的感知，自然不知道她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内耗。
它轻轻晃了晃，试图给出一个乐观的解释：“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太累了。她性格是挺倔的，肯定很难劝吧？你等着，我这就去她那边确认一下情况，没问题的话马上送你回……”
014号的声音戛然而止，光球的光芒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不好的信息。“不对！为什么…为什么她那边显示的还是…灵堂的景象？你…你没能成功吗？”
“灵堂”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中了林年月。那个画面瞬间具象化了——黑白照片上凝固的笑容，还有挥之不去的香火味…
她猛地站了起来，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绝望的情绪冲上头顶：“你还好意思问？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此刻，她急需一个出口来宣泄这撕心裂肺的挫败感，而014号成了最现成的目标。
光球稳定下来，语气转为安抚：“宿主你先别急，冷静下来。告诉我，你在那边发生了什么？你采取了哪些措施？我们必须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林年月深吸一口气，知道眼下责怪或崩溃都无济于事。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将与林念月相遇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劝说，林念月的抗拒，以及那最终无法挽回的结局，尽数道出。每复述一遍，心就像又被划开一道口子。
014号听完后，光芒略显黯淡：“所以…你到最后都没能问出来，她这次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嗯…”林年月沮丧地点头，“她好像非常抗拒提起这件事，把自己封闭得太紧了，像一只受惊的蚌，我用尽方法也撬不开那条缝。”
“会不会是…抑郁症又复发了？而且可能非常严重…”
“等等…‘又’？你之前可没明确告诉我她有严重的抑郁症史！”林年月抓住了关键。
014号有些心虚地闪烁：“我以为你知道啊…你自己以前不也经历过一段吗…”
“那能一样吗？”林年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我那都是**年前的事了，而且是轻度，早就通过积极治疗和自我调节基本痊愈了。她这状况，明显是重度抑郁的表现吧？” 她经历过那种黑暗，所以更知道深陷其中有多可怕。她爬出来了，可林念月却在里面越陷越深…
“啊…对，我想起来了。” 014号的光芒柔和下来，带着歉意，“你之前服药很规律，康复得不错。但她…她的服药记录好像就一直断断续续，很不稳定。”
“那现在怎么办？我总不能现在真穿回**年前每天去监督她吃药吧？就算我做得到，我那个躺在出租屋里等着交房租的肉身也等不了九年啊！” 林年月感到深深的无奈，现实的压力像潮水一样涌来。
014号思索片刻，语重心长地回答：“说得也是…时空规则貌似也不允许如此长期的深度干预。这样吧，我们调整策略。这次，你穿回她自杀的前一周。目标不是在她行动时阻止，而是提前介入，尽量不让她独处，贴身观察，看能不能找出这次压垮她的具体导火索是什么。”
“又是我去？？” 林年月听到这个提议后几乎要跳起来，“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少精神折磨吗！而且最根本的问题是，我在那个世界里像个幽灵！我根本碰不到她拦不住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对了，最离谱的是，我抓不住她，却能感觉到那边的寒冷！这更加让人心寒！这次能不能你去？我留在这里等你消息。” 那种被寒风刮过的滋味至今还残留在皮肤上，但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寒冷更刺骨。她真的害怕再次面对那种情景。
“不应该呀…” 014号凑近她，带着探究的意味，“按规则，意识体只要选择出现，与本体之间是能够产生实质接触的。至于你感到冷，那是因为双方有人强烈地意图想要感知对方时才会出现的共感…触碰不到对方这种情况，按常理是不会出现的。”
它顿了顿，光芒微闪，“宿主，你在原本世界入睡前…是不是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或者身体处于某种特殊状态？”
林年月一时语塞，有些难以启齿。
“…你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在我那边吗…我做了什么你会不知道？…”
“宿主，守护灵也不是24小时无休的监视器！” 014号的光球泛起一丝代表抗议的涟漪，“别忘了我时空管理者的身份，我也是需要休息和处理时空里的其他信息的！”
林年月叹了口气，知道瞒不过去：“…那天下午，我跟喜欢的人表白…被拒绝了。晚上找朋友喝了大酒…你看到躺在床上‘睡着’的我，其实是…彻底断片了。” 林年月那天晚上洋的啤的白的啥都灌了，现在想起那混杂的酒气，胃里还一阵翻腾。
光球的表面仿佛浮现出几条代表无语的黑线。“难怪…看来你上次穿越时，意识根本就没完全清醒，处于一种混沌状态，所以才会出现接触不稳定、感知错乱的情况。现在，酒总该醒了吧？”
提到醒酒，林年月似乎又感到一阵宿醉般的头痛。她举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带着疲惫：“我看是没完全醒…所以状态不佳，还是你去比较稳妥。”
“宿主，真不是我不愿意。” 014号的语气变得郑重，“首先，以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就算我以这个形态出现，她大概率也会认为是自己病情加重产生的幻觉。其次——你原生世界的时空结构只是暂时稳定，仍有塌陷风险，我必须随时待命进行维护。这个任务，只有你最合适。”
知道无法推脱，林年月无奈妥协：“…行吧，我去。” 她顿了顿，提出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寄托着慰藉的请求，“那出发前我能换身衣服吗？益城的秋天是真的冷。” 林年月希望至少让她在形式上有点准备，穿得暖和点，也许心里也能暖一点。
014号闻言，愉快地闪烁起来：“这个没问题！我可以去你的世界，把你常穿的几套衣服的数据扫描过来，模拟成意识体可穿戴的形态！”
不过片刻，几套秋装的数据便呈现在林年月眼前。她想了想，最终选择了那套棕色风衣搭配牛仔裤——感觉能把自己裹起来，增添几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对了，” 她又想起什么，“你既然能传送衣服，能不能把我的手机也弄过来？哪怕是意识体版本的也行。” 她很想碰碰自己的手机，哪怕只是划划屏幕，也能让她感觉自己与那个正常的世界尚有一丝微弱的联系。
“马上安排！”
一分钟后，一部呈现半透明状态的手机缓缓落入林年月手中。那熟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却轻若无物。这来自故土的幻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身处何地——一片连“真实”都需被模拟的虚无。
她深深吸气，试图将肺腑间残留的、属于上一次失败的绝望，连同那场大酒带来的混沌感，一并驱散。目光转向014号的光球，语气沉静而坚定：“好了，闲话到此为止。既然这次已经确认目标是‘前一周’，我不能再一无所知的去了。告诉我，关于那个世界的‘我’，你还知道些什么？”
光球微微闪烁，似在高速检索：“信息很多，宿主，但请快一些。十五分钟后，时空管理局有紧急会议，我必须出席。”
“开会？还有什么比挽回我们两个人的性命更紧急？” 林年月不解。
球体泛起一丝代表无奈的涟漪：“是最高指令。近期多重时空接连崩塌，所有管理者都被强制召集，不容缺席。”
时间紧迫，林年月必须抓住核心。她选择了先询问林念月近期是否有发生变故：“你前一次去林念月的世界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悬浮的光球光芒流转，开始调取记忆：“大约在一个月前。” 014号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那时，林念月正为了平安……和她母亲激烈争吵。”
“为了平安吵架？” 林年月心下一紧——在她的世界，妈妈虽然嘴上总是嫌弃，私下却常提醒她记得给平安买狗粮零食，比对她还上心……难道这个世界的林念月，连平安都照顾不好吗？
感知到她的忧虑，014号迅速澄清：“并非照料不周。是她的母亲…准备再婚。而那位未来的继父，对宠物毛发严重过敏。因而她母亲要求…必须把平安送走。” 光球的亮度随之略显黯淡，“并且说，如果不送走，就……”
“就怎样？！” 林年月的心猛地一沉。
光球内光芒微颤，仿佛也带着不忍：“就说……让她‘带着她的狗一起滚出去’，‘跟狗过去一辈子’，‘再也别回这个家’。”
林年月一时语塞。这……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妈妈会说的话吗？在她的印象里，母亲纵然易怒，言辞锋利，却也从未……从未如此决绝地，要将她连同她的整个世界一起彻底抛弃。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们两个世界的妈妈……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本源相同。” 014号的回答带着一种命运的残酷感，“但正如你们的人生早已分岔，她们的经历与心境，自然也走向了不同的流域。性格上出现差异，是必然的。”
“那后来呢？她……搬出去了吗？”
014号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局促：“当时……我感知到她情绪剧烈波动，真有冲动立刻带平安离开。我想着我既然恰好在场，便介入安抚，稳住了她的心绪。” 它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之后观察了一阵，见她没有进一步的激烈举动，我便离开了。”
“你干预了她，让她留下？” 林年月难以置信地反问，“在那种情况下，搬出去独立生活，对她而言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光球微弱地脉动着，透露出几分心虚：“因为……就在那前一天，我探访你的世界时，你正因为感到孤独，躲在被窝里……哭着想家。” 它轻声解释，仿佛也知这理由并不充分，“我担心她若流落在外，也会陷入同样的思家之苦。加之我知道她经济拮据……所以，我选择了干预。”
林年月想起来了……那天，她只是因为刷短视频时，偶然看到一篇关于家庭温暖的小说，情绪一时上了头……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既有对014号这番“多管闲事”的无奈，也有一丝对另一个自己若真离家可能遭遇困境的同理。
她叹息一声，话语中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人总会为自己没走的那条路加上美好的滤镜。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当时若真搬出去，咬牙挺过最初的艰难，或许…反而能闯出一片生天。”
她看向014号，目光复杂，“你这番‘好意’，说不定…也是将她推向绝境的助力之一。”
光球彻底黯淡下来，声音低落地几乎要消散在虚无中：“我……我这是好心做了坏事吗？”
林年月看着它，知道此刻再多的指责已于事无补。她转而问道：“先不说这个了，你说她之前自杀了六次，她上一次自杀未遂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014号的光芒稳定下来，似在调取尘封档案：“那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大约是2019年夏天。那时她的抑郁症状就已非常严重，自杀倾向几乎每日涌现……”
“而同一时期的你，正处于备战高考的关键阶段压力颇丰，迫使我不停往返于两个世界进行干预。我记得有一天，你因模拟考失利，叠加长期睡眠不足，也可能受到林念月思绪的影响导致抑郁症复发 ，出现了…自伤的念头。我当时不得不优先介入，稳定你的情绪。”
林年月心中一动——幸好…那时最后没有拿起美工刀…否则如今手臂上，该留下多少无法磨灭的疤痕…
“待我处理完你那边的情况，已是三天之后。当我再度回到林念月的世界时……她已在密闭的房间里点燃了炭火。” 光球的光芒剧烈颤抖了一下，“整个空间烟雾弥漫，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我强行介入，激发了她的求生本能，她才得以挣扎着起身……推开了那扇窗。”
在014号的描述中，林年月仿佛被拉回了那个闷热的夏夜，鼻腔甚至能嗅到那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气味。
“既然我们当时的思绪可以互相影响，你在我的世界稳定住了我，为何没能阻止她？” 她捕捉到逻辑的关键。
“这也正是当时让我疑虑的地方。” 014号答道，“在那次事件后，我特意咨询了上级。得到的解释是：你们二人的世界观早已分化。当时的林念月，其心理年龄远超于你，她内心认定的事，绝非简单的情绪干预所能扭转。加上……我那三天的缺席。”
“心理年龄？那时我们成年都不过半年时间，她怎会比我成熟多少？”
“你们的十八岁，天差地别。你的世界里是书山题海，她的世界里……则已休学四年。”
“休学？！” 林年月震惊，“那她……没有上大学？甚至连高中……”
“是的，初二下学期便休学了，未曾参加中考。”
林年月感到一阵恍惚。原来，在十年前的那个岔路口，她们就已经驶向了截然不同的轨道。“休学原因……是校园霸凌吗？”
光芒略显模糊：“确实和校园霸凌相关联，可那时我正忙于处理一次时空碎片危机，未能全程关注。待我归来，她已休学一月，并且……再未踏足校园。大约半年后，她便在益城的一家奶茶店开始了工作。”
“校园霸凌”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开启了林年月自己尘封的、并不愉快的记忆匣子。那份屈辱与恐惧，她亦曾品尝。被孤立、被嘲笑的日子，她也想过逃离……但妈妈的斥责像鞭子一样把她赶回了学校。
而林念月，在15岁的年纪，就已经被抛入了社会的大染缸……在益城那个小地方，谁会在意一个孩子是否完成了义务教育，谁又会在意她是不是童工？
感受到她心中翻涌的悲凉，014号默默靠近，散发出温和而微弱的辉光，似在无声地安慰。
“请别过于悲伤，宿主。这样的命运分岔想必难以逆转……时间所剩无几，你还有其他需要了解的吗？”
林年月强迫自己从回忆的泥沼中抽身。是的，沉湎过去无济于事，眼前的路，才是唯一的方向。她想起了手中紧握的半透明手机，将它举起。
“最后一个问题：我到了那边，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能用这个……联系你吗？”
“恐怕不能，宿主。” 光芒歉意地摇曳，“维持跨时空稳定通讯所需的能量巨大，且极易引发不可控的时空涟漪。这部手机……无法承载。” 语气转为安抚，“但我承诺，一旦会议结束，我会立刻尝试通过感知介入与你建立联系。只要你心境足够沉静，便能感知到我的存在。”
“明白了。那么……我准备好了。”
她将那虚幻的通讯工具“收”好，如同收起最后一丝对后援的依赖。她挺直脊梁，目光决然地投向那台静默的时空穿梭仪。界面蓝光亮起，【回到自杀前一周】的坐标清晰浮现。
光球轻盈地飘至她身侧，语气庄重而柔和：“宿主，请谨记：寻找根源，建立信任，耐心守候。莫要重复上次的急切。她的心，如同布满裂痕的玻璃，需以最轻柔的暖意触碰。祝你好运……这也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命运。”
林年月最后凝视了一眼那团天蓝色的光球，仿佛要将这虚无中唯一的伙伴印入脑海。随后，她毅然伸出手指，触碰了那决定命运的选项。
这一次，时空置换的感觉截然不同。不再是狂暴的撕扯与眩晕，更像是一次义无反顾的、深沉的潜航。周遭的光线被拉长、扭曲，融化成一片流淌的、如梦似幻的色彩之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凝聚，意识体变得更加坚实，一种久违的“存在感”充盈着每一寸感知。
耳畔是低沉的、穿越无数时间壁垒的嗡鸣，厚重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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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分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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