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丞相府像是被投入石子的静水,骤然热闹起来。柳氏虽对沈明姝依旧冷淡,却也没再克扣,让管事娘子清点了些布匹、银饰与家具充作嫁妆,算不上丰厚,却也撑得起场面。
更令人瞩目的是将军府的聘礼。虽说是续娶,陆昭却半点没含糊。二十抬聘礼从将军府出发,沿着朱雀大街缓缓行来:整匹的云锦、上好的和田玉、成封的银票,还有两尊半人高的鎏金佛像,最后跟着八个精壮的护卫,腰间佩剑,气势凛然。队伍在大街上排成长龙,引得百姓纷纷驻足围观,议论声不绝于耳。
“这就是冯丞相家的表小姐?竟能嫁给镇远大将军,真是好福气!”
“听说将军战功赫赫,身份尊贵,就是年纪稍长些,还丧了妻……”
“年纪算什么?嫁过去就是将军夫人,以后吃喝不愁,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沈明姝听着春桃兴高采烈的叙说,神色依旧淡漠。这些年在丞相府,她早已习惯了将情绪藏得极深,旁人的艳羡与议论,于她而言不过是过耳云烟。生活于她,早已没了多少光彩,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熬日子罢了。况且陆昭那日说了,他常年征战,鲜少回府,这样倒好,她不必日日面对一个陌生的“表叔夫君”,在将军府或许能落个清静。这般想着,她心里竟生出几分微弱的宽心。
出嫁那日,天刚蒙蒙亮,春桃便拿着大红婚服进来了。描金绣凤的嫁衣衬得沈明姝原本苍白的脸多了几分血色,只是那双哭过的眼睛依旧带着淡淡的红肿。她任由春桃替她梳妆、盖好红盖头。
“明姝,时辰到了,该上轿了。”舅舅冯仲山的声音在外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
沈明姝被春桃搀扶着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出绣楼。穿过前院时,她听见了冯仲山与陆昭的对话。
“陆将军,小女体弱,性子也怯懦,往后在将军府,还望你多担待。”冯仲山的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谦卑。
陆昭的声音依旧低沉有力,没有半分客套:“丞相请放心,她既入了我陆家门,便是我陆昭的夫人,我自会护她周全。只是往后,她与丞相府便只是亲戚,府中之事,不必再牵扯于她。”
冯仲山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连忙应道:“是是是,将军说得是。”
沈明姝的心猛地一跳。陆昭这话,像是在替她划清与丞相府的界限,又像是在无声地告诉冯仲山,别想借着她拿捏将军府。
她被媒婆牵着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心里竟莫名一松,仿佛压在头顶十年的乌云,终于在踏出丞相府的瞬间消散了。
她什么都没带,除了春桃。这个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丫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是往后唯一的陪伴。
喜轿被抬起来时,一阵轻微的颠簸传来。沈明姝坐着,只能看见自己那双绣着鸳鸯的红绣鞋尖。外面的鞭炮声震天响,夹杂着人群的喧闹,她知道,自己离那个困住她十年的牢笼越来越远了。
“小姐,外面好热闹啊!”春桃撩开轿帘一角,兴奋地说道,“大街上好多人来看呢。刚才我瞧见卖糖画的了,还有捏面人的,手艺可精巧了。”
沈明姝静静地听着,春桃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鲜活,一点点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霾。她甚至能想象出外面的景象:街道两旁挤满了人,孩子们追着喜轿跑,小贩们的吆喝声与百姓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听说这新娘子是丞相府的表小姐,寄人篱下好些年,如今可算熬出头了。”
“将军对她是真上心,你看这喜轿,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比上次尚书家嫁女儿的轿子还气派。”
“但愿她嫁过去能好好的,将军府可比丞相府自在多了。”
沈明姝听着,嘴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或许,嫁给表叔,真的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她有了自己的家,哪怕那个家此刻于她而言依旧陌生,却再也不是寄人篱下的屋檐。
喜轿行至半途,忽然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媒婆恭敬的声音:“将军,前面是状元桥,按规矩新娘子要下轿走几步,讨个好彩头。”
沈明姝的心微微一提,正有些无措,轿帘便被轻轻掀开。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进来,是陆昭。
“我扶你。”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有半分暧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沈明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住。走出喜轿的那一刻,阳光透过盖头的缝隙照进来,暖融融的。她踩着红毡,在陆昭的搀扶下慢慢走过状元桥,耳边是众人的喝彩声,将她心底的阴霾渐渐驱散不少。
喜轿行至将军府门前时,喧闹声更甚。沈明姝隔着盖头,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道贺声,还有兵器碰撞的轻响,想来是将军府的护卫在维持秩序。
春桃扶着她下轿,刚站稳,便听见一阵庄重的宣唱声:“圣旨到——镇远大将军陆昭接旨!”
陆昭原本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松开,转身面向府门方向跪下。沈明姝也跟着屈膝,红盖头下的视线里,只见一名内侍捧着明黄色圣旨,缓缓走上前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远大将军陆昭,戍边有功,忠勇可嘉。今续娶沈氏明姝为妻,朕心甚慰。望尔夫妻和睦,持家有道,他日再为朕分忧。特赐黄金百两、锦缎千匹,钦此!”
“臣,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昭叩首接旨,声音沉稳无波。
内侍笑着将圣旨递给他,又看向沈明姝的方向,语气和善:“恭喜将军,恭喜将军夫人。圣上特意嘱咐,说将军府无需拘礼,只要新人和顺便好。”
“有劳公公亲自跑一趟,里面请。”陆昭抬手示意管家引路,内侍笑着应了,跟着管家往偏厅去了。
这时,前来恭贺的官员们纷纷围了上来。为首的是兵部尚书周衍,他拍着陆昭的肩膀,朗声道:“陆老弟,恭喜啊!”
陆昭微微颔首,语气稍缓:“周尚书客气了,不过是续弦,怎敢劳烦你亲自过来。”
“哎,这话说的。”周衍摆了摆手,“你我同朝为官,又是过命的交情,你的喜事我岂能不来?这位便是沈小姐吧?往后将军府有她打理,你也能少分心。”
旁边的吏部侍郎林奇也跟着附和:“周尚书说得是。听说沈小姐知书达理,配将军正好。往后在京中,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将军尽管开口。”他是沈明姝表嫂林氏的父亲,此刻说这话,既有讨好陆昭的意思,也带着几分亲戚间的体面。
陆昭一一应酬着,话语不多却句句得体。沈明姝站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才知陆昭在朝中声望极高,来的不仅有兵部、吏部的官员,还有几位手握兵权的将军,连禁军统领都亲自来了。这些人平日里皆是朝堂上的重臣,此刻却围着陆昭道贺,足见他的分量。
春桃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将军府可真气派,来的都是大人物呢。”
沈明姝没作声,心里却渐渐清明。陆昭丧妻多年,父母早逝,前妻体弱未育,府中并无长辈需要侍奉,这对她而言,竟是件难得的清净事。
不多时,媒婆过来引她入内。穿过热闹的前院,绕过雕梁画栋的回廊,最终被送进了一间布置得喜庆又雅致的屋子,这便是她的洞房。屋内红烛高烧,墙上贴着大红喜字,桌上摆着花生、桂圆、红枣、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春桃扶着她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上,笑着说:“小姐,您看这将军府,比丞相府气派多了,屋子里的摆件都是上好的,连被褥都是云锦的。以后您就是这里的主子,再也没人敢欺负您了。”
她说得兴起,忽然捂住嘴,懊恼地吐了吐舌头:“瞧我这记性,以后不能叫小姐了,得叫将军夫人。夫人,您以后可就苦尽甘来了。”
沈明姝被她逗得脸微微一红,抬手拢了拢盖头,轻声道:“别胡说,还不知道往后是什么光景呢。”话虽如此,心里的紧张却多了几分。
此刻天还未黑,前厅的喝彩声、劝酒声源源不断地传进来,每一声都让她的心弦紧绷几分。
屋子里站着四个丫鬟,分别捧着托盘,里面放着合卺酒、子孙饽饽、胭脂水粉和一套新的首饰。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婆子,穿着深蓝色绸缎衣裳,神态恭敬:“夫人,奴婢是府里的管家婆子张妈,以后府里的内务都听夫人吩咐。这几位是伺候您的丫鬟,分别叫云溪、云岫、云舒、云染。”
沈明姝点点头:“辛苦张妈了,你们都先下去吧,留春桃在这儿就好。”
张妈应了声“是”,带着丫鬟们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春桃陪着她说话解闷,从府里的布局说到下人的规矩,絮絮叨叨的,倒也驱散了不少尴尬。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天渐渐黑了,前厅的喧闹声虽未停歇,陆昭却一直没来。沈明姝坐得腰酸背痛,心里的紧张慢慢变成了忐忑,难不成他嫌弃这门婚事,故意躲着她?
正想着,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涌了进来,沈明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陆昭醉醺醺地站在门口,玄色的喜服有些凌乱,发丝也微微散乱,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多了几分柔和。他定了定神,走到床边坐下,身上的酒气更重了些。
春桃连忙上前,想伺候他宽衣,却被陆昭挥手制止:“你先下去吧。”
春桃看了看沈明姝,才应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沈明姝坐在床沿,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连呼吸都放轻了。
陆昭看着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盖头……还没掀。”说着,他拿起一旁的喜秤,小心翼翼地挑开了沈明姝头上的红盖头。
沈明姝屏住呼吸,感觉头顶的盖头被轻轻挑起,带着暖意的烛光瞬间洒在脸上,让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正撞上陆昭的目光。他就坐在她身侧,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惊艳,也没有挑剔,只像在看一件寻常物事。
沈明姝却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绣着鸳鸯的鞋尖,耳根悄悄泛起热意。她不敢去想他此刻在想什么,更不敢有半分逾矩的遐想,他是表叔,是夫君,却唯独不是能让她心生爱慕的良人。
烛光下,沈明姝的脸纤瘦白皙,眉眼清秀,一双杏眼此刻盛满了紧张,像受惊的小鹿。陆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指了指桌上的合卺酒:“该喝交杯酒了。”
丫鬟云溪适时端着酒杯进来,将两杯酒分别递给两人。陆昭拿起酒杯,递了一杯给沈明姝,自己则端着另一杯,手臂绕过她的手臂,轻声道:“喝吧。”
沈明姝依言饮下,酒液辛辣,呛得她微微皱眉。陆昭看着她的模样,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喝完交杯酒,云溪又端来子孙饽饽,轻声道:“将军,夫人,该吃子孙饽饽了,要生的。”这是京城的规矩,吃生饽饽寓意子孙绵延。
陆昭拿起一个递到沈明姝嘴边,沈明姝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口咬了一口,生面的味道有些怪异,她强忍着才没吐出来。陆昭自己也吃了一个,神色依旧平静。
待丫鬟们都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陆昭靠在床柱上,闭着眼休息,酒气渐渐散了些。沈明姝坐在一旁,不知该做什么,只能低着头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陆昭才睁开眼,看向她:“今日……委屈你了。”
沈明姝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摇了摇头:“将军言重了,这是明姝的命。”
“不是命。”陆昭打断她,眼神清明了许多,“往后在将军府,没人能再欺负你。府里的事,你做主便好,不必事事问我。”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日还要回军营,府里有张妈帮衬,你若有解决不了的事,便让人去军营找我。”
沈明姝没想到他刚成亲就要走,心里竟莫名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失落。她点点头:“明姝知道了,将军安心去吧,府里的事我会打理好。”
陆昭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里竟生出几分异样的情愫。他原本以为这场婚事不过是各取所需,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怯懦的小姑娘,竟有这般沉稳的性子。他站起身,走到外间的软榻旁:“你睡床上,我睡这里。”
沈明姝愣住了,连忙道:“将军,这不合适,您是主子……”
“无妨。”陆昭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我喝醉了,怕扰了你。”
说完,他便躺了下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沈明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原本以为嫁过来会是无尽的冷漠与疏离,可陆昭今日的所作所为,却让她有些捉摸不透。
她吹灭了桌上的蜡烛,躺在柔软的锦被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那是陆昭身上的味道。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出屋内的剪影。沈明姝睁着眼睛,看着床幔,心里第一次对未来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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