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逐星见江羡鱼垂眸出神,长睫投下片浅影,似有心事缠结。
他指尖无意识转着枕边玉佩,忽开口:“羡鱼,所以今夕是何年?”
江羡鱼回神之际,诊脉毕的福叔已咋舌:“少爷,开元九年了!您这一撞,莫不是把脑子撞成浆糊?”
开元九年?
谢逐星指间玉佩骤停。他与她成婚,是开元五年七月望日,而现今已是开元九年,已过四载。
谢逐星目光落向她腰间佩剑。
鞘上蓝宝石映烛火流转,唯剑柄处空空如也。
那赤红珊瑚线编就的同心结,是他当年奔红螺山求来,编了三夜,指尖勒出的红痕半月未消。她彼时笑他“手笨如朔方熊”,却日日系着,从未离身。
“如此说来,你我成婚已四载。”他声音轻得像帐外落雪,目光却如探灯,牢牢锁着她,“或是说,早便和离了?”
炭盆里残炭“噼啪”爆响,余烬旋即寂灭,只几缕青烟在帐内游弋,又缓缓散去,独留一阵沉默在账中。
江羡鱼握剑的手,指节泛白。谢逐星素来眼尖,醒不及半刻,竟从片言中拼出前尘往事。
她避过他的目光,眼眸低垂,望向地上炭痕:“是,你我已和离。”
过往种种,不过帐外雪,化了便不必再寻。她此刻只想了却北境事,归姑苏去。
谢逐星指尖在被角轻叩了一下,应了声“好”,尾音平平,听不出波澜。
他转而看向福叔,眼底清明藏在倦色后:“我二人何时和离的?”
他不追问江羡鱼,方才她举止间都是回避,显是不愿再提。
福叔欲言又止,眼底藏着的,定有她在不便说的话。
福叔搓着手,面露难色:“回少爷,您与……前少夫人成婚后三月,她便回了姑苏。只是……”偷瞥江羡鱼一眼,话又咽了回去。
“知晓了。”谢逐星打断他时,已瞥见福叔喉结微动,眼角余光瞟向江羡鱼。
果然是有话碍着她。他故意打了个哈欠,添了几分倦意,“夜深了,羡鱼要不且回帐歇息吧。”
江羡鱼没有再说话,只是颔首,转身掀帘而出。
那抹黑影没入风雪时,步履竟带几分仓促,倒像是逃。
谢逐星望向帐门,忽抬眼对侍立的天文地理道:“你二人也退下。我失忆的事,帐外若有第四人知晓,仔细你们的皮。”
天文地理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见出凝重。
小将军纵昏迷后醒来离奇失忆,心思却半点未钝。二人踮脚退下,帐帘落时轻得只带起一丝风。
帐内静了,谢逐星才后靠在榻上,闭目时,嘴角勾起抹少年般的狡黠。
虽不知道四年后的谢逐星经历了什么,但是从他当前的处境看来,失忆这步棋,既能麻痹那些一直在暗处盯着谢家的眼线,又能让如今的羡鱼卸了防备,不失为一步意外收获的转机之棋。
沉思片刻后,他忽坐直,眼里倦意散去,带些急切问:“福叔,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福叔叹气:“小将军,您与少夫人对外虽说是分开三年,可三年前我问您要不要去府衙销姻缘簿,您偏不许。”
他又往帐帘处瞟了瞟,确认无人,续道,“您当时说‘只你我知晓’,让老头子守着这秘——少夫人的名字,从来没从谢家簿子上划掉过!”
谢逐星猛地拍了下床沿,笑出声:“我就说,怎会真与她和离。”又转瞬敛了笑,追问,“通知我大哥了吗?他现今也在军营吗?”
福叔闻言,又重重叹了口气。
“小将军,此事说来话长。去年北狄在边境频频生事,竟要我朝割让朔方前的河套沃野。那地方水土丰美,他们占了,势力便能再扩三分。”
谢逐星眉峰一蹙:“北狄不是早被父亲打服了?当年,若不是有父亲,怎么能换了北狄人的降书,让他们发誓远徙漠北,永不再犯。如今又怎敢再生事端?”
“老将军的牺牲当年的确换了北境十数年安宁。”
福叔缓缓道,“可这十几年,北狄各部暗中蓄力。前两年虽有小动作,奈何部族分散,未成气候”
“直到前年,出了个耶律骨律。本是贺兰部首领,手段铁血,一年间便收服了薛延陀、回纥、仆骨三部,统一成‘大燕’,周边小族也纷纷归顺。”
“这耶律骨律建国后,对我大雍倒是恭顺得很,说向往中原风物,愿称臣纳贡。”福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咽了口唾沫,“头年他还亲自来朝,献了良马千匹、狐裘百领、琥珀十斤,还有西域舞姬数人。”
“当今天子仁慈,见他‘赤诚’,龙颜大悦,回赠了蜀锦百匹、茶叶千斤、瓷器五十件,还在朔方开了互市,允他们以皮毛换粮米。”
谢逐星指间玉佩又转起来,越转越快:“这耶律骨律,对内雷霆扫穴,对外伏低做小,竟肯以身涉险亲来朝贡,让当今天子卸了防备,绝非寻常部落首领可比。”
福叔点头,面色愈发凝重:“去年秋狩,您与大将军在玉泉山比猎,为争高下甩下侍从,入了深山。那山本为了此次秋狩,早就提前三日给封了,谁成想竟能让耶律骨律钻了空子,在深处埋伏了五十死士,想来目标直指大将军。”
“哥哥镇守朔方多年,他们忌惮,便用这等下三滥手段!”谢逐星声音沉了沉。
“侍从察觉不对时,已过了一炷香。加派人手搜山,见地上刀痕是狼牙弯刀所留,那是北狄死士的武器。众人寻到昏迷的您,只见遍地血迹,却不见大将军……而自那日后,大将军便没了踪影。”
“也就是说,当日情由,唯我知晓,偏我偏生失忆了。”谢逐星喃喃道,指尖玉佩停在掌心。
他记忆还停在四年前。那时他还是长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哥哥谢昭珩袭父军功,镇守北境,手握朔方十万军。
而他刚在武试夺魁不久,是陛下亲赐的武状元,跨马游街,一日看尽长安花,何等风光。
怎料一觉醒来,四年已逝。唯一的兄长下落不明,唯一知情人是失忆的自己,连曾日夜相伴的妻子,待他也如陌路。
谢逐星望着帐顶,眸光渐深。这团迷雾里,或许就连父亲当年的死,也绝非意外。
“所以去年哥哥失踪后,谢家的兵符就交到了我的手中?”谢逐星重新做起身子,看向福叔。
“自去年起,小将军已是谢家军主帅了。” 福叔叹道,“耶律骨律那老狐狸,晓得您新掌兵权、根基未稳,便屡次出兵试探,今儿抢粮,明儿扰边,没个消停。”
谢逐星指尖转着玉佩,忽笑出声:“这老贼掀起诸多风浪正是为了如此。大哥若在,他哪敢这般放肆?只是大哥失踪这事,处处透着古怪。玉泉山既已封山三日,他怎将五十死士藏在山里三日?又怎引得我与大哥孤身入深林?撤退时竟还能悄无声息,连痕迹都抹得干净?”
他顿了顿,指尖轻点:“更奇的是,他们既能带走大哥,为何只伤我却不杀,也不绑走?若想趁谢家军群龙无首破朔方,当场取我兄弟二人性命才是最省事的,留我这活口,莫不是想借我之口,传扬‘大哥被耶律骨律劫走’的话?”
“既如此,那我便将计就计,看看这老狐狸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说着,腕间玉佩转得更快,帐外雪霁,一缕微光透帘而入,照得玉佩上的纹路亮闪闪的,倒衬得他眉眼间的狡黠多了几分少年气。
福叔看着他,恍惚间竟与去年从玉泉山救回的小将军重影 。彼时他刚醒,也是这般条理分明地分析,连语气都分毫不差。世人只知小将军枪法卓绝,却不知他的谋算才是真本事,寻常人便是想破头,也跟不上他的思路。
想到这,福叔忽低声向谢逐星靠近:“小将军,老头子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这些弯弯绕了。老头子只想知道,少将军这次的失忆是有意为之还是……还有少夫人此次回朔方,这里面可有您的算计在?”
“嗯?” 谢逐星抬眼,见福叔眼神发亮,竟带着几分探究,不禁失笑,“福叔这是疑心我失忆是装的?”
福叔被说中心事,老脸一红,却还是追问:“小将军,您说实话,这失忆……”
“真的。” 谢逐星打断他,指尖蹭了蹭温热的玉佩,“我便是再能算,也不会拿羡鱼的性命赌。我若早算到耶律骨都去断云谷劫粮,又怎会让她身陷险境?”
帐内炭盆新添了块炭,火星 “噼啪” 蹦跳,映得他袖口银纹微微发亮。他忽然坐直,语气轻快了些:“不过我醒来的事,明早怕是就要通过各家探子传出去了。”
“现今还没人知我失忆,可这事儿瞒不久,我也没打算瞒。四年前我还是个天塌下来有大哥扛的少爷,一觉醒来却成了谢家军主帅,这四年的经历,我便是想演,也演不来。” 他说得坦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中没什么起伏。
福叔见他面色苍白,转身端过火上温着的药,递到他面前:“先喝药吧,小将军,凉了就苦了。”
谢逐星看着那碗乌黑的药汤,捏着碗沿皱了皱眉。“喝药不急,” 他放下碗,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只是这消息什么时候放、借谁的嘴放,得好好盘算。”
还有那箭上的毒是中箭坠马致失忆,还是那毒本就迷人心智?那毒,原是为我准备的?
这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圈,没说出口,只垂眸盯着碗里的汤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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