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炭盆里的老炭添了新,火星 “噼啪” 蹦了两下,溅在铜盆边缘又暗下去,裹着苦香的暖气在帐中漫开,将角落的寒气烘得淡了些。
谢逐星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膝头的锦缎。
福叔往床头挪了两步,刚刚在炭盆边烤过的手还带着暖意,下意识搓了搓:“小将军昏迷这几日,我与两位军医都辨不出那毒,只能用仅剩的两粒还魂丹先吊着气。直到安插在燕国的探子传信说,伤您的毒叫‘牵机散’”
他顿了顿,回忆起早年随谢老将军去巡草原光景,又补了句:“这毒,原是当年牧民用来防野物的土法子,把狼毒草根和晒干的沙棘枝捣成粉,泡在发酵的酸马奶里一天一夜后,再涂在箭头上。便是孤狼沾了,也撑不过一炷香,所以叫它猎狼散。”
谢逐星指尖停了,眸子却抬起来看向他:“用酸马奶来泡,粘在箭杆上不脱落?”
“可不是嘛!” 福叔伸手拍了下大腿,“那老牧民当时还和老将军说,酸马奶能盖住狼毒草的腥气,野物闻不出来才会上当。探子昨日新传来消息,南疆蛊王薛九真为寻‘雪蚕蛊’,去年曾秘密北上来了趟朔方。去北狄见着这‘猎狼散’后,他又往里面加了两样东西,将药效提了十倍不止。”
“薛九真?” 谢逐星微挑眉峰,摩挲起身旁的白玉佩,那是大哥谢昭珩送他的及冠礼,边缘已被磨得光滑。“是这几年出现在江湖之人?以前从未听过此人。”
福叔尖捻着腰间的荷包绳,囊中是江羡鱼这几日亲手制的解毒丹。
瓷瓶里的丹药轻撞,发出些细碎的声响:“前两年南疆蛊王离奇失踪,只留下封字迹潦草的信给部族,说在江南有一私生子,身上留有蛊王血脉。”
他顿了顿,又缓声道:“那信的话原是没人信的,可消息刚传到江湖不足两月,竟真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拎着只青铜蛊铃出现在南疆蛊族山门。那铃儿可不是寻常物件,是历任蛊王才能驾驭的‘控蛊铃’,摇一响,山里的毒虫都得乖乖听话。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这个遗孤。族里有长老跳出来质疑,他倒也不恼,只从袖中摸出只通体乌黑的蛊虫,说这是‘噬心蛊’,谁不服便来试试。”
“那三位长老也是倔,偏要和他较真,结果没半柱香的功夫,就捂着心口倒在地上疼得打滚,没一会儿便没了气。剩下的人见他手段这么硬,哪还敢多言?连忙摆了继位仪式,奉他做了新蛊王。”
谢逐星虽没有近几年的记忆,但是在他的回忆里,江羡鱼之前曾同他透露过,她的师门传承近千年,门里的本事杂得很,从算卦行医到兵法剑法,连毒药蛊术都有涉猎。
只是门规严,从不对外透露名号,收徒也只看缘分。她少时被师父带上山学‘流云剑’,这么多年,除了朝夕相处的师父,就见过一位偶尔上山的师弟,好像叫薛九。
薛九?薛九真?他在心里暗暗琢磨,仅差一字,未必是巧合。说不定这南疆蛊王,就是羡鱼那师门里的人。
福叔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抬头看见谢逐星失神地望着烧的正旺的炭火发呆,故意抬高了些声音:“要说这薛九真的轶事,那可真是多!南疆向来不掺和中原纷争,连江湖集会都懒得去,可他继位后倒好,整日里把蛊族事务扔给长老,自己揣着蛊虫往中原跑。前两年竟在黑市挂出牌子,卖能迷人心智的‘牵心蛊’,还炒到了千两银子一只!闹得江湖上鸡飞狗跳,他倒赚得盆满钵满,转头又去卖‘解心蛊’,再赚一笔。这般反复无常,正邪两道都被他得罪了个遍,追得他满江湖躲。”
谢逐星收回思绪,带了点好奇:“他行事这般乖张,官府那边也不出手吗?”
“怎么没管?” 福叔笑了笑,“驻守南疆的桂州都督,前前后后三次奉旨清缴。可南疆那地方,到处是瘴气林和地下溶洞,他们事先在林子里埋了‘**蛊’,官军一进去就晕头转向,连方向都辨不清。又在溶洞里引了暗河,官军追进去,要么被毒雾呛得退回来,要么顺着暗河绕回原地,三次清缴都落了空,连个人影子都没抓到。现在薛九真的名字,还在六扇门的缉捕名录上挂着呢,悬赏金都涨了三次!”
“南疆巫蛊之术果然不可小觑,可知那薛九真往‘猎狼散’里加了什么?” 谢逐星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中箭的心口处,现在还隐隐作痛。
福叔掰着手指算得仔细:“一样是南疆才有的‘腐心草’,生在湿热的瘴气林里,非得用银刀采,沾了铁器就会烂。另一样是北境阴山北麓的‘醉仙花’,每年就六月融雪那几日开,长在悬崖峭壁上,采的时候得系着冰绳,稍不留意就会引发雪崩,还得用冰刃割,沾了人手的温度就蔫,采下来得立刻泡进雪水才才保得住药性。”
他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膝头的灰,又道:“腐心草运到北境更麻烦,得用油布桶裹着雪,走三千里商道,路上还得防着被潮气捂烂,损耗得有五成。醉仙花就更金贵了,寻常牧民连见都见不着,也就耶律骨律刚统一了各部,手里握着草原大半的马群和皮毛商道能,才耗得起这代价,凑齐这两样东西。少夫人前几日还同我分析,这毒能大量出现在北境,背后十有**是薛九真从南疆运了腐心草过来。”
“羡鱼倒是看得明白” 谢逐星眼尾忽然弯了弯,像落了点星光,“就是不知道,耶律骨律许诺了他什么,才能让薛九真甘愿和外族勾结”
“不仅如此!” 福叔的神色也凝重了,往前低声道:“去年少夫人在南疆游历时,曾偶遇过薛九真,那人同她谈起牵机散’,竟说‘这毒杀人没意思,要把人吊着,直到死而复生后才是真有趣’,还把解毒法子随口就说了。您能醒过来,全靠少夫人死马当活马医,照那法子给配的药”
谢逐星听完像是敲定了主意:“我眼下有两件事要办。”
他起身时动作快了些,衣角不小心勾到药碗。他刚醒来不久,面色透着虚弱,却依旧稳稳把碗托住,是长年在军营之人惯有的利落。
谢逐星将药汤放置一旁,抬眼对福叔道:“一是再去玉泉山,大哥失踪的地方我要再看一遍。去年搜山的人慌着找人,说不定漏了什么痕迹。二是悄悄去趟南疆,找薛九真问个明白。这毒已有立毙之效,何必再大费周章想解毒法子?服了解药竟会失忆,是薛九真无心为之,还是早在下一盘大棋?”
谢逐星此话透露出几分冷意,他说完几步走到帐边,伸手撩开一角帘布,天刚亮,冷风裹着雪粒钻进来。
他笑着指给福叔看:“雪停了,雀儿都耐不住出来啄草籽了。”
窗外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叫声顺着帘缝钻进来,有片没化的雪从帐檐滑下,“咚” 地落在地上,惊得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远,又很快落了回来。
谢逐星回头看向福叔,眼里亮得很,哪还有半分刚醒时的苍白:“大哥的失踪、薛九真的毒,还有我的失忆,看似没有关联,细想起来却又处处都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怕现如今我已不知何时入局,做了他人的棋子。”
福叔本还担心谢逐星把脑子撞坏了,如今见他灵台清明,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半截。
也许,小将军失去这四年的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笑着应道:“小将军放心,我这就去安排!先让天文带两个人去玉泉山探路,避开那些盯着咱们的探子。再给南疆的胡商传个信,让他们留意着薛九真的踪迹。”
谢逐星点头,又把帘布往回拉了拉,挡住外面的风:“再备两身寻常百姓的衣裳,去玉泉山穿甲胄,太引人注目。”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眼尾弯了弯,“顺便给我带块糖糕,去年,啊不,前几年我爱吃的那种桂花味的。药太苦,得垫垫。”
福叔愣了愣,随即了然。近几年北境战事吃紧,小将军早没了吃药要顺糖糕的少爷习惯,如今倒像变回了四年前的模样。
他忙应道::“好!我这就派人去给府里的人传话,保证让厨房给您蒸热乎的!还是您爱吃的味道!”
晨光刚漫过谢府,江羡鱼握着佩剑从演武场回来。
素白的衣襟沾了些薄汗,她正想着回房取帕子擦汗,刚转过游廊拐角,就见地理拎着个食盒,慌慌张张地从门里跑出来,差点撞在廊柱上。
莫不是谢逐星的伤又出了岔子?江羡鱼心头一跳,上前两步叫住他:“地理,跑得这般急?可是谢逐星那边……”
地理见是少夫人,忙收住脚步,手忙脚乱地扶了扶歪掉的帽檐,喘着气道:“回少、不,回江姑娘,少爷没出事!是少爷醒了后,嫌福管家熬的药太苦,点名要吃桂花糖糕,特意让小的回厨房来取呢!”
江羡鱼闻言一怔,楞在了原地。
她回朔方已近半年,这半年里,谢逐星所有情绪都敛得密不透风。这次醒来后,不过一碗药汤,竟要寻着桂花糕来衬。
这般作态,倒让她想起四年前那个总是直白地把所有神色都写在脸上的谢家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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