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少女并不接话，松了松攥着剑鞘的手，不再像一只随时准备好要逃跑的猫。她垂着眼，盯着雪晕开在毡毯上的痕迹发呆。
“羡~鱼~”谢逐星突然拖长了尾音唤她，嗓音比桂花糕里的糖霜还腻。
“嗯？”江羡鱼被这声音一惊，下意识应声，抬头望向话锋一转的谢逐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昨夜福叔说，我中的牵机散，出自南疆蛊王薛九真之手。此前你曾同我提过，你有一同门师弟，唤作薛九，可是同一人？”
谢逐星坐在小几旁，左手捏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指尖沾了点糖霜，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可那笑意只到眼底三分，更多是探究和谋算。
江羡鱼定了定神，眼前的人虽然失去了这几年的记忆，可是这半年和谢逐星相处的直觉告诉她，他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
“是同一人。”她停顿了下，在心中斟酌好后继续：“去年我曾前往南疆，碰巧撞见阿九，才知他改了名，还做了新一任蛊王。”
“阿九？”谢逐星挑了挑眉，尾音微微上扬“羡鱼倒唤得亲昵，从前倒是没怎么听你提起过这个师弟。”
她没理会谢逐星的话中有话，“我很小就被师傅带上了流云山。阿九比我还要小两岁，是后来才收下的弟子。”江羡鱼陷入了回忆，声音低了下去：“师傅说他先天不足，丹田气弱，连内功里最基础的吐纳都难练成，更别说刀剑了。”
她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眼谢逐星的反应，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却总感觉带着些意味深长，“但是阿九对养蛊辨毒中有天生的敏觉，蛊虫毒草他看一眼就能记住，连一向严厉的师傅都说他在巫蛊之术上极有天赋。”
“只是历朝历代都将巫蛊之术看作奇门淫巧，忌讳非常，稍有不慎就会平白引来祸端。所以师傅特意在山后寻了处远离村落的竹屋给他住。平日里我们各练各的，很少碰面。”
她顿了顿，想起每年中秋师傅让他们一起吃月饼的场景：“只有每年中秋和新年，他才会来前山，不过也总是匆匆一面，一同用过饭后我就要下山回家。”记忆中的阿九常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身形瘦小，刮阵风能吹倒一样，话也不多。
他们是一同修行十余年的同门，可仔细想来，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只剩一些模糊的片段。
她继续回忆去年两人在南疆相遇的场景。
去年她刚入南疆边境就被一股异香迷晕，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溶洞的铁牢笼里，身边还关了几位本地农家打扮的少女，个个面色苍白。
她们告诉她，笼子里的人都被下了“软身蛊”，浑身无力，是要被卖往西域去做女奴。
也是她运气好，那下蛊之人不认得她腰间的软剑，以为不过是寻常的银链装饰，只给她吃了对付普通人用的“软身蛊”。
她趁人不注意运功逼出了体内的蛊虫，等守卫过来送饭时，一剑封喉解决了两人，又快速从他们身上搜出解药后喂给牢中其他女子，助她们从暗道逃脱。
看她们逃远后，她又杀了前来查探的两个守卫，故意往反方向跑吸引追兵的注意力。逃跑中不知误触了什么阵法，慌乱中竟然落入了一座宫殿。
殿里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草药香，四周满是蛊虫爬行的“沙沙”声，她本以为命悬一线，王座上的人竟然开口叫她师姐。
她愣了会神，才认出高处那个腰间悬挂了青铜蛊铃的少年，竟然是多年未见的师弟薛九，而她所处的宫殿，正是传说中神秘的南疆蛊王所居的蛊王殿。
江羡鱼陷入了回忆，指尖无意识的反复摸索佩剑的青蓝色剑穗。
谢逐星知晓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从前她想事入神的时候也是这样，手指不是蹭嘴唇就是摸剑穗。
她在想何事而入神？她和薛九真的过往？他们一同长大，哪怕见面不多，数十年的时间下来，想必也有不少他不知道的回忆。
他竟不知，原来江羡鱼还有这么一位“交情匪浅”的同门师弟。
谢逐星轻咳一声，放下手中吃到一半的桂花糕，拿起案上的银壶，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推向她的方向道，声音更加温柔：“过来坐下说吧，等你说完，我还有事想同你商量。”
江羡鱼听他有事商量，也没再推辞，径直朝谢逐星对面的胡凳上坐下。
江羡鱼同谢逐星一同坐在桌前，不自觉地望向了他受伤的胸口，又很快敛了心神，继续道：“去年阿九和我说，他在研制一种可解百毒的蛊，只缺一只失传的‘雪蚕蛊’，为了找到这种蛊，他甚至为此北上去了一趟燕国的边境，在极寒之地待了半月有余，都没能找到。”
“雪蚕蛊生在极寒之地，他去燕国找倒是也说得通。"谢逐星放下合上了食盒的盖子，桂花糕的糕屑还沾在指尖上，他顺手拿桌子上浆洗得有些泛白的帕子擦了擦。
帕子是姑苏产的云锦，浅青底色的帕子边角用金丝线绣着谢家的家训 “守土” 二字，那是多年前她送给他的。
江羡鱼不动神色地移开了视线，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重：“可阿九还改良了牧民们狩猎常用的毒药，这事有些怪异……”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回了去年她逃到蛊王殿后的情形。
薛九真斜倚在铺着黑貂皮的王座上，墨色锦袍半敞着领口，露出锁骨处隐约的暗金色蛊纹，像缠了圈细小的蛇，在暗中窥探。
他知是她闯进来，也并不展现出任何的惊讶，只抬了抬眼，指尖勾着腰间的青铜蛊铃轻轻晃了晃，细碎的铃音便驱散了追杀她的守卫。
他漫不经心地同她聊起自己的近况：“前几月在极寒之地，没找到要寻的蛊虫，但是见牧民常用狩猎的毒药还算稀奇，我就抓来一个牧民问清原料，又随手加了两味更能发挥原药药性的草药，给人喂下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气绝了，毒性比我想得还要烈。”
他唇角勾着笑，残害一条生命像捏死一只蛊虫一样轻易。
“更有意思的是，我和那些北狄蛮子说这毒没有解药，他们就真信了。其实这毒好解的很，只是解药配比要复杂些。”
“‘雪芝’一钱、‘玉露草’二钱，再加‘千年松针’焙干研末，捏成丹药喂服三日，就能化去毒性。师姐这可是传到黑市能卖到千金一粒的解药配方，你可得记仔细了。”她半信半疑，只当他是玩笑话。
却不知为何，江羡鱼还是将那解药配方牢牢记在了心里。
直到最近，谢家的探子传回来的情报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才知晓，原来那时他无聊时随手制成的毒药，正是如今在大雍和燕国间掀起了腥风血雨的“牵机散”。
情报上说，此毒在北狄现世不久后就被燕国皇室大量炼制，成了暗地里残害大雍忠臣良将的利器。上半年死于 “牵机散” 的朝臣已有三人，而且都是力主抗狄的主战派。
此毒发作极快，中者往往撑不到半日就气绝身亡，死相触目惊心。
而这世上唯一侥幸从“牵机散”下活下来的，只有谢逐星。
若不是她靠着去年记下的配方，连夜让府医赶制出解药，他早已性命不保。可即便活了下来，他也丢了四年的记忆。
想到这，江羡鱼忽然喉间发紧。若师傅知道，她培养十余年的阿九，长大后滥用天赋，无意间为燕国皇室递了杀人刀，将大雍的忠魂送进了鬼门关……
去年从南疆归来，她一路快马加鞭想回流云山向师傅细说阿九的事。可上山后她却只在竹屋案上见到一封泛黄的信笺，师傅早已不知所踪。
信上的字迹还是她熟悉的清隽，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颤意：“吾耗尽阳寿卜窥得一卦，大雍劫数在朔方，北狄狼子野心，恐有大举来犯之祸。汝当北上，辅佐谢家二郎守境抗狄，此乃师门的宿命。”
师傅的占卜之术可谓“今世无双”，她生平最常说的就是 “天道有常，人命各定”。
她们师门一脉素来以“清修避世”为训，人情往来如流水一样淡薄。
师傅也鲜少同她提起她的师叔伯们，正如她和阿九师弟，同在流云山，但是一个在山前练剑，一个在山后学药，两个人都是话少的人，平日往来不多，偶尔擦肩而过，也只是点头示意。
可此刻想起从前在山上的时光，中秋围坐一起分食月饼已算难得的温馨时刻。江羡鱼的鼻尖忽然一阵发酸。她抬头看向谢逐星，刻意把思绪拉回当下，才勉强压下喉间的涩意。
见江羡鱼抬眼望向他，谢逐星才放下手中叠得整齐的云锦帕子，他往前倾了倾身，语气沉了些，继续分析道：“福叔说薛九真随意加的两种药草十分稀有，若只是想杀人，加大毒药的剂量，或者换其他寻常毒药或廉价的原料更隐秘。这般大张旗鼓，要么这毒有其他作用，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想让我们注意到，南疆和燕国暗中勾结。”
暗中勾结……
江羡鱼心头猛地一震，后背泛起凉意，她之前只隐约意识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一环套一环，而其中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她忽略了。
此刻谢逐星点破，她忍不住思索：她刚入南疆边境就被迷晕，逃脱后猝不及防又偏偏误闯了阿九所在的蛊王殿，而师弟仿佛早知道她会来。
还有他看似不经意间提起改良牵机和解药配方，可正如谢逐星分析的那样，他随意加的腐心草和醉仙花，都是极难保存的稀有药草，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还是说从她踏入南疆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入了他设好的迷局里。
阿九，所图为何？
文中提及草药内容均为虚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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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原来她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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