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际处,初泛起蒙蒙亮的霞光色,山脚下的这处院落,被秋凉后浓重的山岚所掩,从窗缝里渗进丝丝透骨的寒湿。
柏生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惊疑猛地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去悄悄开门退了出去,只余房中两个人面对相视。
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风令陆寅僵住的面色微微回转,然而心中那种陡然一空的滋味过后,迅速被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和猜疑填满、撕扯,有讶然,有刺痛,有愧疚,有下意识的否认。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清清楚楚意识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庆幸。
他再一次正视自己已经沦为一个低劣小人的事实,心头涌动着对自己的厌恶和鄙视之外,却又被另一种难言的情绪所覆盖。
他早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从对她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之后,他就已经彻底放弃了脸面和尊严。
还缺这一次吗?
然而眼下,冷静之后,他再次看向面前之人,却不由得疑虑深重。
她骗过自己那么多次了,连怀孕这种事都敢张口就来,看着他为此痛苦失态,却还花言巧语想着怎么骗他心甘情愿对弟弟和她骨肉视如己出。
“你当真不认识我了?”他压下心中如洪水肆意蔓延的复杂心绪,轻声问道。
令芙不明所以,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明明是放轻声音,坐在榻边与她平视,却有种审视和压迫的感觉。
她拥着被子,不由得攥紧手心,睫羽上还楚楚挂着一滴晶莹,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认识你。”
“这是哪儿啊,我怎么会在这儿……”
说着,只觉得脑袋微微发涨,侧后方隐隐作痛,让人晕乎乎的。
可她摸了摸,却没有什么伤口,更没有流血。
屋子里沉寂下来,她皱眉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实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如有走马灯在眼前闪过,可那画面若水中影,雾中花,越想越是头痛。
她心里不禁有些焦急,恼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由得抱住脑袋想要用力摇摇。
可还未晃动,一只手掌便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制止。
“别乱动,”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比方才更鲜活,大概是含着几分担心,虽急促,却莫名让人感到心安,“别乱动,我叫郎中再来给你瞧瞧。”
陆寅眼下什么心思都消散了,唯忧心她真的伤到了脑袋。
见她抬眸愣愣看着自己,他面色不禁缓和下来,之前疑心她再次骗自己的警惕早就抛之脑后。
即便是骗他,那又如何呢,能让他甘愿被骗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再次请了郎中过来,仔细看过了她脑袋上的伤势,又把过了脉,郎中原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看过之后舒了口气,对二人道:“这位夫人并无外伤,但毕竟是磕到了头,记不起事情来大概是因为后颅有淤血堵塞,暂时有些混沌,不过依照夫人的脉象,并无大碍。”
陆寅微微蹙眉:“当真无碍?”
“无碍,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病人,伤到了脑袋,忘却了一些事,过后淤血散去,都会想起来的。”
一颗心微微落回胸腔之中,然而下一瞬,他忽然意识到另一个棘手的问题,追问道:“那究竟何时才会好起来?”
郎中摇头:“这个谁能说准,不过听夫人方才的描述,也不是全然忘记,休息些时日,说不定就慢慢想起来了。”
“只不过切记,千万不能刺激病人。”
送走郎中后,陆寅仍凝眉担忧着。
这次她是真的失忆了,终于不再是骗他。
可失忆……二人的关系忽然一下子倒退回未知。
他不是没有想过,若她真的失忆,忘掉了从前的一切,忘掉了三郎,忘掉了他们曾是伯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她终会恢复记忆,若到时候想起往事,知道自己蓄意欺骗她——
思绪万千,唯独没有料到身旁那个把自己撞失忆的小骗子忽然懵懵懂懂地开口,道了一句,“夫人?什么夫人?”
令芙睁大一双明净的杏眸,呆呆看向面前俊朗清逸的男人,想到郎中的话,微微红了面颊,嗫嚅道:“刚才那郎中怎么这么叫我啊……”
“我想不起来了,我已经成婚了吗?”
陆寅喉结微微滚动一下,理智和放纵在脑海里交缠撕扯。
然而令芙却未察觉到他的纠结和沉默,自顾自扶着脑袋揉了揉,总觉得他的确有些眼熟,自己应当是认识这个男人的。
不然,她醒过来时,他为何会说什么“你觉得我还会信你”、“起来吃药”,语气甚是熟稔。
她把这些细节过了一遍,心忽然咚咚跳了起来。
“你——”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向他确认,“你是姓陆吗?”
陆寅未料到她会这样问,玄若深潭的瞳仁里划过一丝犹疑,若不是她的神情太自然,他险些要怀疑她根本没有失忆,只是又在耍什么小花招骗自己罢了。
他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坐回她身畔。
令芙被他自然地靠近惊得往后挪了一下身子,然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气息,忽而愈发觉得熟悉。
她不禁鼓了鼓腮,心里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又有些不自在。
啊!她怎么莫名其妙就已经成婚了?是阿娘让她嫁人的吗,那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陆寅见她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开口道:“不是不认得我了吗,怎么知道我姓陆?”
令芙眨了眨眼,“我是不记得一些事情了,可还记得阿娘说过,祖父给我订下过一门婚事,是上京的永安侯府陆氏。”
“若我已经成婚,那夫君……不就应该是姓陆么。”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到微不可闻。
这次男人没有再沉默,而是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抬手轻握住她的,“是,芙儿果然聪慧。”
令芙心里颇有些复杂,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怎么答应阿娘早早嫁人的了,可既然嫁了,那肯定是她自己点头了的,不然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可能愿意。
她咬了咬唇,抬头看向突然冒出来的夫君,虽有些羞涩,但还是想弄明白,“我何时成婚的啊?”
“今春成婚,现在是深秋。”他如实道。
她又问:“是你去泉州接亲的吗?”
“是,是我亲自去迎亲,把你接到上京。”这也是事实。
她心里努力在接受这个事实,想了想,她记得阿娘对她说过,永安侯府有兄弟三人,长子和幼子都是永安侯之子,中间那个是二房所出。
陆家三郎和她年岁相仿,她想了想,毕竟是高门大户,长子要袭爵,怎么可能娶商户女,所以她自然而然道:“所以,夫君你是……陆襄?”
话音刚落,却见面前男子的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她心想,难道她记错了?三郎君不叫陆襄?
陆寅脸色铁青,真疑心她是不是故意气他的,“陆襄是我胞弟,与你成婚的不是三郎,我排行为长,单名寅,字秉行。”
她低低“啊”了一声,不禁涨红了面色,叫错夫君名字了,竟还是将小叔和夫君名字弄错。
“我不是故意的。”
陆寅心绪起伏,不知是喜是忧,她迷迷糊糊已经误会了,自己当然不可能再放手。
“不怪芙儿,怪只怪夫君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伤失忆。”
他语气温柔,眉眼精致如玉,人若有棱峰的岭,端严的气度起先还让她有些畏惧,可听他并未怪罪自己的失言,令芙不安的心逐渐宁静下来。
“夫君,你人真好。”
陆寅只是微微一笑,见天光已经大亮,叫柏生去重新熬了一碗药来,亲手喂她。
“喝了药,再睡一觉吧。”
令芙起先还不适应这样的亲近,可见他主动喂药,轻声哄她,心里猜想,或许失忆前,他们感情很好,便也没推拒。
毕竟……夫君长得的确是很俊呐。
就是大她八岁,有点老。
***
荆州江陵县。
已到冬日,河水透骨寒凉,军营中的役卒将洗好的止血包扎用的布条挂到竹竿上晾晒。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出来,为首的男子长须杂髯,高大伟毅,正是这次率龙捷军南下镇压荆州之乱的大将军邢坚。
他面色不悦,正呵斥身边手下:“那个小兔崽子犯浑,你们怎么不拦着?”
手下也是战战兢兢,解释道:“事发突然,原本是世子先发觉有反贼余党埋伏在那里,可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两三岁路都走不稳的小娃,那反贼将军也知道,已是穷途末路,困兽之斗,世子怕那孩子被挟持,亲自去救,这才中了一箭。”
邢将军眉头紧皱,未再说话,叫人引路去看望受伤的陆襄。
营帐之中,陆襄目光无澜地盯着帐顶出神,仿佛身边郎中和手下焦急如何拔箭止血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
他丝毫不觉得疼痛,只觉得麻木。
当日在京口,他没能等来妻子,准备好的想和她说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口。
一道圣旨令他承袭了世子之位,领了军令,随邢大将军来荆州平叛。
这两个月来,他不敢去想妻子此刻究竟在何处,不敢想他走后,大哥是如何得偿所愿的。
他有些后悔,当日在县衙撞破那样的场面,他不该悲愤之下对她说那些话。
这一切都是大哥逼她的,阿芙根本没有错。
是他无能,护不住妻子。
他根本不想要这世子之位,更不想大哥牺牲自己的前程给自己铺路,他要的只是手足和睦,夫妻恩爱,可为什么到最后,他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什么也没有!
陆襄眼眶酸涩,如今荆州已平,等处理完反贼余党,大军不日便要回京,可他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伤心地了。
何况他知道,大哥此刻不在上京,他费尽心机安排好了一切,把自己骗出京,肯定早就想好等他离开后怎么带走阿芙了。
……
“……是否毒箭?”
“并非毒箭,只是近箭疾射,箭镞深入血肉,几近肋骨,拔除势必伤及,世子不肯言语,属下一时难解。”
听郎中说完,邢将军低头去看陆襄的脸色,已是苍白毫无血色,他与陆寅私交甚笃,当日陆寅将弟弟托付给他,他便知道兄弟二人之间似乎有了什么矛盾,可他是惜才之人,见陆襄这幅颓丧模样,不禁叹了口气。
“逸行——”
邢将军刚开口,便见这两个月来跟在他身边骁勇卖命的少年郎红了眼眶,声音漠然,“让将军费心了,拔箭吧。”
邢将军皱了皱眉:“逸行,你这是做什么。”
他令郎中等人微微退避,小声对他道:“还跟你哥斗气呢?”
陆襄眸光微动,忽然一把抓住邢将军的手臂,神色肃然,问道:“将军,你知道我大哥他在哪儿,对不对?”
邢将军不为所动,一言未发,只是叫来郎中给他拔箭。
箭镞果然带下来血肉,郎中手忙脚乱安排止血上药,陆襄却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眼睛执拗地望向邢坚。
他当然是痛的,可事到如今,既然叛乱已经平定,大军要回京城,那道军令便已没有当初的约束力。
陆寅他可以困住他一时,他不信他会阻拦他一世。
他不接受这样的结局,凭什么说和离就和离,大哥凭什么拆散他和阿芙,他和阿芙成亲数月,以夫妻相称,有过那么多个日夜相伴的甜蜜和美好。
是大哥毁了他们这对苦命的小夫妻。
他光在这儿痛苦给谁看?他要去找他,他要大哥把他的阿芙还给他。
邢坚被他盯地后背发麻,“逸行,你这次立了不小的功绩,等回京,官家必然有奖赏……”
“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陆襄摇了摇头,不顾身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挣扎起身,跪在了邢将军面前,以额触地。
“求您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要去找他。”
***
十一月的幽州范阳郡,昨夜已飘起了细细的雪。
晨起檐下铺着薄薄一层絮一般的雪白,来往的女使小心翼翼放轻手脚,院子里却仍发出簌簌的扫雪声。
容县是幽州陆氏的故地,昨日陆家长公子回乡祭祖,一行人低调而来,并未惊动太多人。
只是乡里有族人见到,认了出来,才悄悄传开。
听说随长公子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婷婷袅袅的女郎,有人好奇打听,听长公子的随从说起,皆称之为少夫人,颇有些神秘。
柏生顶着寒风来禀告消息时,陆寅正将刚刚睡醒的小娘子叫起来坐好,亲手拿着梳篦给她梳头发。
令芙睡醒了还没回神,捏了桌上的甜枣抬起胳膊递到夫君嘴边,笑盈盈道:“夫君,张嘴。”
陆寅笑笑,手上忙着给她梳发,并没有吃,正要与她说什么,便听门边响起柏生焦急的声音:“公子,有要事要禀。”
陆寅推门出去,接过柏生递过来的范阳王府的信帖,目光扫过,微掀了掀唇角。
“昨日才刚到,他们消息倒快。”
柏生道:“听范阳王的人说,襄阳王殿下也在这里。”
“他们设宴邀约,公子可要去?”
陆寅面色平静,似是早已料到他们的举动。
“去,自然要去。”
他若不去,那群人筹谋那么多年的一场戏,怎么开台?
陆寅还记挂着卧房里还有人等着给她梳头发,正要回身,却听柏生犹豫开口道:“公子,还有件事,邢将军密信。”
“三郎君要来,怕已在路上了。”
请假:
很抱歉,今天有事挺忙的,本来想晚上抽时间在十二点前写完发,但是这章之后剧情感情都是新阶段,想了想还是请一天假明晚更吧
4.24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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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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