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理会。”平阳公主的声音仍旧有些虚弱。
侍女在外头应了一声,便再无言语。
这里山道狭窄,只堪堪足够两架马车并行。平阳公主的车架这样宽大,是根本不容他人通过的。
卫昭慢条斯理往耳后理了理鬓边发丝,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跪坐的女人。
宋猗立起上半身,伸手去整理那片卷起来的淡金色衣摆。
她一动,披散的长发垂落到软塌上,露出一点肉色耳尖。
卫昭心头一动,想到她此前的羞赧,手指捉起一缕发丝,似笑非笑道:“广武君,你可有婚配?”
这人已然是年满二十了,若换成男子,恰是刚及弱冠之年,而这个年纪,对于未婚的女子来说,便已经是“年纪大了”。
“未曾。”宋猗手下动作都未有停顿,不甚在意的模样。
“你已二十了,还不曾婚配?”
“臣常年征战,并无这种念头。”
“你是女子,怎能不成婚?”
宋猗抬起头,那双黑目中闪过一丝疑惑:“臣是女子,为何一定要成婚?”
卫昭居高临下地凝视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冷冷道:“你可知道,你说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吗?如今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去了京中,这样的话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
她那父皇,装得一副礼贤下士,不拘小节的仁德模样,实际最是独断专行,小肚鸡肠,怎能容忍一个女人拥兵自固。
“你这遭回京,我那好父皇一定会给你赐婚。”卫昭一牵手中黑发,像攥住一道狗链子,想将眼前人拉近一些。
宋猗吃痛,上半身迫不得已往前,险些压在平阳公主身上。
她手掌撑着软塌支起身子,抬起头,黑眸里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平阳公主那双妩媚而多情的桃花眼里流转着几分戏谑,她勾起嘴角,柔声道:“犬奴,你若跟了我,我便替你回绝此事,如何?”
宋猗平静道:“若赐婚,臣便自请解甲归田,挂印回乡。”
她此刻长发披散,发丝凌乱,衣襟微微皱起,仿佛褪去战场上的肃杀,也无平日里的肃然,一副无序的寻常姿态。
见如此,卫昭便想到西林寨中,对方很怡然自得的模样,仿佛已见到她解甲投戈,侍花弄草的场面,心下不由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你年幼习武,少从军行,破敌万里,打下多少胜仗!便是为了今日解甲归田!?”
宋猗看向那双桃花眼中的焰火,几乎被里头的愠怒灼伤。
她沉默半晌,终是叹气道:“公主,如今北疆已无外患,晏国哪里还有臣用武之地?如此,便是刀枪入库,也并无什么遗憾。”
平阳公主如此愤然,也不过是想利用她手里的兵权。
若换成另一人,她也早已严词拒绝。
可眼前这人,她却偏偏有所亏欠,每当想到对方的牺牲,她的话便说不出口。
“并无遗憾?”卫昭一字一顿,冷笑道,“多大义凛然,襟怀坦白的话!是啊,即便没了武将镇守边关,再增收徭役赋税,送过去一批如我一样的女子便是了,从此家家皆生女,养大送去边关和亲,哪里还需要养兵打仗?”
平阳公主一伸手,将衣襟扯开,后颈之下,一片满是伤痕的肌肤霎时暴露在两人眼中。
“那日看到我满背的鞭痕,你为何愤怒呢,广武君?若无武将镇守,你以为这晏国还能安定几日?以后还有多少个如同我一样的女子被牺牲?”
“公主!慎言!”宋猗侧过头,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袍鹤氅,盖在身下人肩头,眼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薄唇紧抿,垂眸掩住眼底神色,漆黑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胸口也随着呼吸起伏,忍耐道:“……公主是否不记得,臣身中剧毒,即便不主动请辞,也活不了多少时日,更勿论以后。”
“住口!”卫昭厉声呵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病态的薄红,“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便是如此,你也不肯受我差遣,宁愿请辞,是么?”
“是。”宋猗轻叹,“公主需要一把可控的,破敌的利刃,而我……臣不愿同室操戈,见天下伏尸百万。”
“你以为,你不参与,便不会如此?父皇老了,我那些兄弟,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晏国的天下,必然要乱!到时候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宋猗,没了兵权,你一人一马,还能庇佑多少人!?”卫昭定定看她一眼,“宋家世代俱是为天子手中利刃,效忠我与我的兄弟,有什么不同么?”
宋猗与身下人对视,眸色黑沉。
卫昭见她不说话,忽而一笑,柔声道:“你对我的野心感到抗拒,因为天底下从未有如我一样,一心争权夺利的女人。或者说,即便有,她们也都兵败,早早死去。要么就是靠着丈夫,儿子手中权势,去和其他的女人斗生斗死,搏取那一个仅属于女子,能攀登到的最高位置。我虽爱权势,却不愿如此。犬奴,你明白么?”
“……”宋猗心头微怔,欲垂首,又被平阳公主手中骨笄强行挑起下巴。
“看我,犬奴。”卫昭单手支在身侧,微微起身,两人挨得更近。
“你身处边疆,自幼未曾被困在后宅之中,不知道天下女子足不出户,做困兽之斗的滋味。
你发间吹拂过塞外的雪,手里捉过沙漠的风,脚下亲自丈量过山河土地。临水照影之际听过山涧轰鸣,亦见过乌云蔽日之时鹰击长空。面对帝王猜忌,你自可打马而去。铁马金戈,万里江山入你梦中。
你自然不懂,这样争啊斗啊,又有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这世上女子,无权无势的被驱逐、被侵占,被霸凌。
身份尊贵如公主皇妃,亦是男人手中巩固权力的工具。
你可曾留意过高门大户里那一座座小院落,就像一座座早已立好的坟头?
我们这样的人,自一生下来,实际上便早已经死去了。”
这番话说出口,卫昭终于见到眼前人变了脸色。
宋猗眉头拧起,张口道:“公主……怎可把自己的生死随意挂在嘴边。”
卫昭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确定她是真的在意,于是微妙道:“大将军,你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却在意这个?”
宋猗抿唇不语。
卫昭摇头道:“你在畏惧什么,宋猗?一步退,步步退。我等女子,本就没有可再失去的东西了。”
她的父皇想要她死,养母有了新的指望。她亲手斩杀亲子,便是斩去与这世间的亲缘联系,即便兵败,也无惧生死。
她只怕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
便是宋猗,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等等,有人上来了。”宋猗抬起一只手,耳尖微动,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方才侍女说后头有马车,她却没有听到马车行进的声音。
想来是有人认出前头这辆马车是属于平阳公主,这才在半途停下来,想等对方先行。
如今平阳公主的马车久久未动,底下的人便不得已要上来问上一问了。
卫昭挑眉,揶揄道:“广武君若是不想与我合作,便快些下去。否则以你我这副模样,要是被人看了去,便再说不清了。”
她自小生在后宫之中,见到那大大小小的宫室里头,埋葬了无数青葱少女的年华。
诸如宫女一类,幸运的,满了岁数便放出宫去,不幸的,便是待到白发苍苍,也是大有人在。
至于后妃,无论得宠与否,都如笼中鸟、架上鹰,缸中鱼,一生困那一小方天地,不得见外人。
后宫无男子,寂寞之下,诸如宫女与宫女,后妃与宫女之类,私相授受之事不知有多少。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她见得多了。因宋猗此前羞赧,她便拿来调侃一番。
宋猗从软塌上起身,跪坐到一旁,淡淡道:“公主应当并无这种喜好?”
卫昭一愣,这看上去正经八百的狗崽子竟然懂得她在说什么?
那她不愿成婚这事,就值得商榷了。
加上对方之前那副没见过世面的羞涩模样,卫昭心头一沉,生出几分恼怒和厌恶。
——这狗崽子,不会喜欢女人吧?
若如此,还敢来把手伸进来她衣服里,便有些让人恶心了。
卫昭心里思索,面上却不显,反而幽幽道:“我若是有呢?”
“……”宋猗沉默了片刻,平静道,“若是有,应当也没什么大碍……”
反正也不干她什么事。
卫昭挑眉:“没有大碍?我有磨镜之好,你方才把手伸进我衣服里乱摸,自然就是我的人了。”
“磨镜之好”这种话,实在是很具有画面冲击力。
“……”宋猗又是一顿,有些尴尬,又不好直接退开,耳朵尖上又染上一层红。她有些语无伦次道,“臣没有——”
“乱摸”这个词,她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卫昭这下确定,这人真的只是没见过市面,一个词都能让她介意成这样,若真的喜欢女子,以这副姿态,是万万不可能来给她亲手按摩的。
她心下觉得有趣。
——宋猗这人学习能力极强,这回吃了闷亏,下一回必然就不会让人再在这方面忽悠到了。
“没有什么?”卫昭逗她。
“公主,自重。”宋猗道。
“放肆!”卫昭的嗓音绵软,柔柔道,“你摸我,还让我自重?”
宋猗听这一声呵斥,并未在里头听到多少怒气,若换了往常,平阳公主必然发怒。
她抬头看去一眼,终于发觉对方是在玩笑。
“……”
卫昭见她无奈,糟糕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正经人被她拉下水,同她一起经历这糟心事,仿佛此前的不悦和身体的恶心感都减少很多。
“给,接着。”卫昭将手里的骨笄一抛,砸进对方手心。
宋猗便顺手将头发挽起,从马车上跃下。
马车外头站着个清秀女郎,见她从马车上下来,福了福身,开口道:“太原阮氏请公主安。”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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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请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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