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马车外头,宋猗掀开门帘,打断二人对话。
卫昭一掀眼皮,目光落到她手中一卷蓝色封面的书籍之上。
宋猗递出手里的书本,轻声道:“公主请看。”
阮筠看一眼平阳公主,十分有眼色地两步跑上前,从宋猗手里接过那本书,递给倚靠在软塌之上的公主。
“公主在此,臣不敢远离,只在马车附近探查了一番。”宋猗解释道。
前日平阳公主遇刺,今日再有杀手来袭,因恐是调虎离山之计,她是万万不敢从此处离开前去支援的。
卫昭从阮筠手里接过那本书,看到封面上几个大字:《盐铁贵粟论》。
她一挑眉,翻开书页,细细的眉峰聚拢一瞬,又舒展开,嘴角露出一点笑意。
卫昭往后头翻了翻,放下手里的书本,手指轻点封面,看向宋猗淡淡道:“那些——你可都收拾好了?”
“是。”宋猗颔首,“木质的大箱子已经损毁,臣用布料打包余下的书籍,现下放在马车外头。”
卫昭定定看向她,微叹口气,柔声细语道:“犬奴细致入微,甚得我心。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
宋猗眉目低垂,只不咸不淡道:“公主言重了。”
卫昭碰了个软钉子,见这人果然逗过一次便不再上当,便兴致阑珊起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也知道,宋猗这人最是务实,要用虚无缥缈的某个未来设想画个大饼来打动这人,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宋家世代都是纯臣,从不参与京中政事,只遵从帝王的命令行事,甚至为此白白送死也毫不犹豫。
自小受这样的教育,她原也以为宋猗也是大差不离的性子。
两年前,宋猗率领北疆军一举攻克下西原某个小部落。
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认为那是晏国的反击,就连西原王巴图,也认为是手底下的部落不服他这个新王,私自挑衅晏国边境得了教训。
直到宋猗接连攻下西原三部,骁龙骑的威名再度响彻两国的土地。
景元帝向来主和,北疆军这两年却一直在边关与西原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这事虽不是明面上有违皇命,却也并不符合皇帝的预期。
这对于寻常的臣子来说,也不能算是件小事,何况宋家人这样的纯臣。
她曾经对宋猗有诸多猜测,以为这人或许在宋家与西原的大站中转改了志向,不再想做一个纯臣。
因此,她以西原军事舆图利诱,若宋猗因此前往,便证明这人心怀权力**。
可后来西原王帐初见,她又发觉对方仍旧如传闻中一样,宛如神兵利器,光风霁月,不曾有丝毫怨恨景元帝当年的所为。
宋猗率领三千精兵深入西原,根本也不是为了军功,竟然是为了此后广武城内的百姓能够免受侵害。
后来在广武城中,她试探性地邀请宋猗,发觉对方果然对争权夺利也毫无兴趣。
一路上,从西原到广武城中,再到云山,太原,她观察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发觉——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心为民之人。
那么,宋猗与帝王的景愿有别,便很正常了。
做皇帝的,虽也有为国为民兢兢业业之人,但景元帝并非如此。
他一心是巩固手里的权势,天下人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维护统治的工具。
宋猗并非不懂变通愚忠之人,这人拒绝她,最大的原因在于对方是真心实意在为天下百姓考虑,而她虽用这点去招揽宋猗,本质上却是为了争权。
为天下,为百姓么,多好的造反理由。
她利用宋猗,对方也清楚明白,但这人竟还是因她身上的伤痕产生动摇,对她的遭遇产生共情,这倒也有趣。
这个悲天悯人的性格,注定是要遭受千锤百炼的痛苦。
卫昭很难说清自己内心对于这样一个人的感受。
她生在深宫之中,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强者手握权力欺凌弱小,从未见过如宋猗这样的女人。
悲悯、赤诚、清正、温和,强大。
后宅中的女人,即便想要如此,时代的洪流也将她们挟裹,将傲骨与怜悯之心摧折。若不将自身先打碎了重塑成一个无悲无喜无我的泥人像,便是由他人打碎,届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羡慕宋猗,身处西原时在百般痛苦之中曾嫉恨过宋猗,也曾仰慕过宋猗。
那些未曾接触过时的想象终归是一种投射,她在与宋猗的相处过程中更真实地看到对方,见到过对方受伤流血,热极流汗,疼痛会让她皱眉,无奈时也会叹气。
凡人之身,如何做一尊悲悯的神像?
宋猗身上曾投射过她内心深处的那份期盼,因此,即便宋猗不愿与她合作,她也愿意拉她一把。
这样的想法,她是绝不会叫对方知道的。
卫昭心头百转千回,面上却是淡淡。
对方久久不答,宋猗只感觉到那道格外清晰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自己,倒让她如芒在背起来。
换做平时,她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先头听了平阳公主那番话,心下便生出几分格外微妙的变化。
她幼时在外游学,见到过师父妙音真人倍受家族禁锢,过得格外辛苦。可想而知,那些身处深宫后宅的女子只会更加艰难。
平阳公主出身深宫,又在西原后/庭待满十年,但对方并未想深入其中,与里头的女子相斗,反而展开一个更广大的野望,另起棋盘,与深宅本身相斗。
公主的目光在于王座之上,野心勃勃的胆魄足以让世上任何一个人感到震撼。
她即便深厌追名逐利,却也无法不为平阳公主对抗千年以来根深蒂固的规则震动。
平阳公主一手劈开的这条路是此前从未有女子走过的路,她便站在这条路口,深深为对方的魄力叹服。
但她无法应承公主的邀请。
细想之下,便会发现平阳公主的言辞皆是站在贵族女子的角度,实际并未真正考虑过天下百姓。
那只是对方招揽她的托词。
她并未切实得见京中情形,无法清楚的了解到公主对于众皇子的评价是否属实,更无从得知众皇子是否真的会令“天下大乱”。
晏国皇位继承历经百年,从来都是京中内部权力斗争。权力更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确会使天下百姓受到影响,但客观来说,这样的影响并不算太大。
正常情况下,她本来只需要守国,若是主动追随公主,这条路必然不可能和平。
主动挑起国内战争,倒是真的会令天下百姓受苦。
此次去往京中,景元帝想夺她手里头的兵权,她早已知晓,因此在广武城中,她并未把军功揽于手中,但这也只是一时之计。
她并非醉心权力,而是忧心晏国如此重文轻武,军中无人,边关百姓无宁日。
平阳公主的邀请,她也未尝不曾心动。
只是比起未曾发生的困境,她不能因此在这个时候为他人的野心助力。
马车内静悄悄的,阮筠看一眼二人,察觉到里头有种难以言说的古怪氛围。
“走,带上东西,先去道观。”卫昭开口吩咐道。
“公主,不等了么?”阮筠有些疑惑。
卫昭看她一眼,又抬头看向宋猗。
宋猗便问阮筠道:“你来时,那边情况如何?”
“公主传话来,让高宓同乘。她才下马车,便有人放冷箭,她伤了手臂,被杨姐姐护着。接着有几十个黑衣杀手袭来,惊了马,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阮筠答。
“几十个杀手?”卫昭扬眉,“这是下了血本了。”
阮氏女眷出门,带的侍卫不可能少了,只是若这杀手本来就是阮氏指使,侍卫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若高宓在这山道上死了,杀手再冲着她来,阮氏推说这杀手是冲着平阳公主去的,如同使臣那一回一样,她脱不了干系。
阮氏这是又打着让她背黑锅的主意呢。
“江湖上的杀手,杨九妹应当能解决。”宋猗淡淡道,“只是她的伤还没好全,一时可能脱不了身。”
“你有把握么?”卫昭不甚在意地一点头,看一眼她。
宋猗停顿一下,大概猜到对方要做什么,只略一点头。
卫昭便笑道:“留下一辆马车和侍从,阮筠,你在此等待。”
阮氏算计她,她便让这事做实了!
阮筠点头道:“是,公主。”
“你害怕吗?”卫昭道。
阮筠思考片刻,点头道:“怕!但公主应当是不会让我白白送死的!所以又没那么害怕!”
卫昭便笑:“这般信任我么?”
阮筠朗声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卫昭看她一眼,略一笑,吩咐道:“来人!去给杨九传话,让她往这里撤离。”
“走吧,广武君。”平阳公主伸出一只手,一推外头人的肩头,“你与我先行,可是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了?”
宋猗心中暗叹,让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嘴里道:“路上风大,公主小心身体。”
“天塌下来,有人在前头挡着。犬奴这样高大,风还能吹到我身上么?”平阳公主挑眉,略一招手,便有侍女上前,替她戴上风帽。
宋猗退开两步,去牵来那匹黑马。
“广武君,未免有些太抗冻了。”卫昭见她只着外袍,并不去车内取那件鹤羽大氅,示意侍女上前。
宋猗伸手接过大氅,淡淡道:“多谢,我自己来就行。”
卫昭见她随手一披,飞快系了个难看的结,不由皱眉,嫌弃道:“真是不讲究。”
宋猗淡淡道:“寻常衣服,不散开便可。”
她翻身上马,向平阳公主伸手。
卫昭自下往上打量对方,眯了眯眼睛。随即脚踩马蹬,伸出手指,一握宋猗的手掌,亦翻身上马。
宋猗摸到对方手心略带湿意,神情一凝。
卫昭抽回手,从后往前伸进她那件大氅里,环住对方腰间,故意在里头的玄色衣袍上按出两个湿润的掌痕。
她手上都是热汗,又湿又滑,因此都不愿意抱上暖炉。
“怎么了,广武君?”卫昭贴近一些,似笑非笑。
宋猗感觉到腹部传来的热度,手指尖似乎再度浮现出对方腰腹之间的触感,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她垂下眼,平静道:“无事,公主抓牢了。”
卡文,有空补上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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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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