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容看着眼前的华服女娘,目光从眼角眉梢落到发稍,略微仰起头。
——她的阿巳,竟然已经生得这样高挑。
她老了,要抬起头才能与女儿对视。
卫昭轻轻眨了眨眼睛,上前两步,一撩裙摆,面向对方,伏地结结实实向前行了个跪礼。
九皇子就站在昭仪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似乎呆住了,嘴唇略张,站在原地看向身边人,随即感觉到母妃松开了握住他的那只手。
他下意识去抓,却只抓住一片滑落的衣角。
垣容俯下身,双手伸出,似乎想抱住身前阔别十年之久的养女,却又放下,只是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
她的阿巳,从来散漫又骄傲,即便在她面前犯了错,最多也只是敷衍地随意行礼,如今竟然肯主动行这样的大礼。
卫昭捉住那只想要抽离的手掌,如同儿时一样,轻轻贴住对方掌心。
“母妃,您不必抬头看我。”她抬头看着对方生出细纹的双眼,柔声道,“无论何时,无论如何。我在您面前,永远是您的女儿。”
垣容愣了一下,觉得对方似乎意有所指,但那感觉只是一闪而逝,随即便感觉到眼角一凉。
卫昭的手指轻轻抚平一丝细小的皱纹,轻声叹道:“这十年,您过于操劳了。”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垣容责备地看她一眼,吩咐宫女取来手炉,轻声道,“公主府上的侍女是怎么回事?竟然没备上这些东西。”
“当然是为了让母妃心疼我了。”卫昭接过宫女手中的铜炉,浅笑道,“我府上好穷呢,什么东西都没有,空荡荡的。”
公主府是她那好父皇赏赐的,赏赐归赏赐,里头居然真的是雪洞洞的,不情愿到了极致。
但这事皇帝做得,她却说不得。
卫昭身后的侍女急忙插嘴道:“殿下明明就是为了早点见到昭仪,忙急忙慌的,哪里来得及备手炉啊!”
——这话有些失礼。
垣容看那侍女一眼,发觉是张熟面孔,便没有发作。
“柔柔,胡说些什么?快些退下,我要和母妃说些体己话。”卫昭挥一挥手,带来的侍女便都退下。
垣容看一眼身边的宫女,漪兰殿内的宫女便也退开。
卫昭侧着头看向垣容身后的男童,淡淡道:“这便是九皇弟吧?已这样大了。十年前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呢。”
垣容似乎此时才想起来身后的养子,略一点头道:“来——璎儿,这便是你七皇姊。”
“阿姊——”卫璎行了个标准的长揖,低声道,“方才皇姊向母妃行礼,弟弟没有避开,失礼了。”
卫昭受了这一拜,淡笑道:“确实失礼。”
白白受了她一跪,话说得好听,却也只是口头致歉,没见他还礼。
卫璎愣了一下,便要跪地。
卫昭一挑眉,止住他行礼道:“这是做什么?你既然叫我阿姊,便不必这样生疏。”
卫璎:“……”确定吗?
卫昭倒也不理会他在想什么,转头亲亲热热地靠近垣容,随口道:“我今日回来,瞧见八妹妹府上的人在大街上拿贼人。”
垣容皱了皱眉,叹气道:“捉贼?她才病了,府上竟就闹出这样的事。”
卫昭道:“病了?”
生了病,自然是无力管控府上一些小事的。
垣容道:“前些时日,她府上添丁,护理得不好,便病了。”
说着,她停顿一下,心里想到对方在西原时,那样恶劣的环境,生下来一个不情愿的孩子。
卫昭丝毫没有在意,只道:“有请太医瞧瞧么?”
垣容道:“请了,也不见好。她便开始求神拜佛起来。”
她虽然没有过亲生孩子,却也知道女子生育之艰难,稍有意外,便是一尸两命。
宫里头这样的女人便不少。
卫昭心头暗自忖度,这病听起来还有些严重。
生了重病,府上还急着捉贼,怎么想都不大正常。
她当时在街上并未撩开帘子细看,只大略听了一耳朵,想来要知道详情,还是得问问宋猗。
想到此处,卫昭轻言细语道:“八妹妹府上的人和禁军发生冲突,我瞧着不大合适呢。”
垣容这下神情便有些严肃,询问道:“怎么回事?”
“是辅国大将军*家的那位。”卫昭道。
正二品的武将,在晏国凤毛麟角,这位是唯一还活着的一个。
他的儿子都死在战场,李佩是这家的独苗苗,从小便是千娇百宠地长大。
垣容听了这话,不问缘由,立刻道:“不像话!必定是她那驸马——”
说到此处,她却又立刻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卫昭便转移话题道:“母妃,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呢?不如与我说说您自己吧。”
垣容叹道:“阿巳,我的事有什么好说。你都是知道的。”
在这宫里头,无非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罢了。
卫昭道:“我不知道,要母妃说与我听。”
“说什么?让朕也听听。”门外头传来一串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身穿绛色衣袍的景元帝。
因漪兰殿内的宫女都在殿外,一时无人通传。
景元帝一到,在场人便都俯身行礼。
景元帝伸手虚扶起自己的昭仪,又看向小儿子,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璎儿今日怎么没去马场?”
他来的第一句话虽是接口卫昭的那一句,此时却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卫璎道:“禀父皇,今日儿臣无课。”
景元帝惊讶道:“哦?竟如此?朕看你是偷懒,不想去练!”
卫璎小脸一瞬间红了,依旧正经道:“父皇取笑,儿臣今后自当勤勉,以免给父皇的英明神武丢人。”
景元帝大笑道:“也不必太勤勉,你小小年纪,这么努力做什么?你是朕的儿子,便是什么也不会,也无人会说你丢人!”
卫昭看着这副父慈子孝的场面,心头一阵恶寒。
真恶心,作为皇子,即便什么也不会,当个废物,也没有任何后果。
而女儿是要用来联姻的,无论是不是废物,也只能当个工具。
景元帝享受完天伦之乐,这才看向自己这个和亲归来的女儿,淡淡道:“三日后是你九皇弟的生辰,你的洗尘宴便一起办了。”
“儿臣谢过父皇。”卫昭行了个大礼,这回卫璎便自行往旁边挪了挪。
所有人未动的情况下,他这个动作便格外明显。
景元帝皱眉道:“璎儿,你做什么?”
卫璎沉默一瞬,看一眼卫昭,轻声道:“儿臣不可受此礼。”
景元帝道:“你七皇姊是向朕行礼。”
卫昭听得反胃,懒得再装样子,开口道:“儿臣不愿办洗尘宴,请父皇收回成命。”
她倒要看看,这最好面子的帝王,底线到底在哪里。
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在现在就杀了她的。
“你说什么?”景元帝扭头看向这个自小便没怎么关注过的女儿,眼中隐含怒意。
作为皇帝,在朝堂上被臣子反驳便也罢了,在后宫中,竟然有人敢忤逆他!
作为子女,何等地不孝!
卫昭丝毫不惧,抬头看向对方,冷冷道:“儿臣不愿沦为人口中谈资,不愿开设这样的宴会。”
“你不愿?”
这样直接的拒绝让景元帝几乎觉得有些惊奇,竟然有人跟他说“不愿”,他的吩咐,岂是他人情不情愿就能拒绝的?
卫昭道:“是,请父皇收回成命!”
她眼中似有烈火,景元帝心头一颤,随即感觉到一阵愤怒。
“如此胆大妄为!”他上前两步,伸手“啪”地一声打在对方脸上。
卫昭偏过头,这一巴掌力气极大,打得她耳内嗡嗡作响。
景元帝怒不可遏,似乎还不解气,伸手扼住她的衣领。
“陛下!”垣容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目光中带着一丝祈求。
她没说什么求饶的话。
景元帝松开手,对着地下自己最不喜的女儿呵斥道:“朕看你是疯了!”
和亲十年,再正常的人也能说是疯了。
“平阳公主禁足半个月!谁都不许去见她!”
卫昭垂着头,唇角微微上扬。
就这样?抗旨不尊也没有直接要动手杀她的意思,看来他的好父皇果然不止是要脸,必然还很需要这个脸面。
让她猜猜看,以景元帝的做派,三日后的洗尘宴必然依旧是要办,而主角么,自然就是“病了”。
再然后,就是将她一直禁足便可以了。
待到不需要了,那时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病逝”,这套戏便算是唱罢了。
伪君子的想法实在是很好猜。
从这一日起,卫昭便悄无声息地被禁足在公主府,除了少数人,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是禁足。
宋猗知道此事,也是因为一个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意外。
那日面见景元帝,使臣大大地状告她一状“护送不利,与公主发生龃龉,私自插手无关案件,致使公主遇险”。
她还没来得及述职,便被发配到平阳公主府上看门。
景元帝因为使臣一番发言,认为她与平阳公主不合,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实际上,她确实与平阳公主有一些分歧,但那和两人的相处无关,只和一些大逆不道,又不可言说的事情相关。
如今在平阳公主府上,两人大眼瞪小眼,宋猗看着对方脸上一个巨大的巴掌印,沉默了片刻,始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
卫昭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懒洋洋,又恶狠狠道:“看什么看,再看眼珠子别要了。”
她的嗓音柔柔地,像一团软绵绵的细绒,也像一朵即将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带着点虚无缥缈的气息。
宋猗垂下眼帘,平静道:“臣僭越了。”
卫昭道:“就这样?大将军?你不是最爱关心他人的么?路边上有人被推一把你都要上去扶一下的,却不问我疼不疼么?”
“公主,失陪。”宋猗沉默一瞬,突然转身,往外头走去,还记得关上了门。
卫昭:“……”这就走了?
片刻后,门板又被敲了两下,外头人开口道:“公主,可以进来么?”
卫昭慢条斯理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不进来了么?”
外头没了声音,过片刻,又敲了敲门。
“公主,可以进来么?”
这大圣人这会儿又讲起礼数来了?
卫昭不搭理她。
常言道,事不过三。
三回之后又三回,如此反复十几回,每一回卫昭都觉得是最后一次,门外人还没有放弃,隔一会儿便敲门一次。
卫昭在心里数数,心想若敲到一百回便给她开门。
宋猗手里拿着膏药,暗暗叹了口气。
平阳公主自然是不缺少药物的,她从宫中回来,一路上却并不遮掩,想必至多明日,这个消息便会传遍整个皇城。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平阳公主曾经说过,“父皇极厌我”,那应该也是真的。
宋猗心中忽然便有些酸涩之感,一时想到公主十五岁便和亲西原,一时又想到她满背的疤痕,一时又想到她被主动触及时,本来漫不经心,又骤然变色的神情。
平阳公主像一团烈火,初见时便强硬地在她胸口种下一朵红云。那缕飘渺的云越来越炽热,甚至将她心口灼伤,泛起一丝刁钻又难耐的疼痛。
她亏欠对方良多,而无以为报。
她原以为,那应当是愧疚。
她原以为,那只是愧疚。
——那只能是愧疚。
宋猗垂下眼帘,睫毛轻颤。
她最终收回手,没有去推那扇紧闭的大门。
二更。
文中军职皆用唐时称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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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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