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猗这人,偶尔有些犯轴。
卫昭在心里头腹诽。左思右想,终于发觉,这行为就仿佛是钟鼓楼上敲钟的报时人。
京城里头,晨钟暮鼓,每到时辰准点,便会有专门的唱鸡人鸣时,可不就像宋猗似的,间隔得十分恰好。
而她就是那个被敲还闷声不响的钟。
常言道,响鼓不用重锤。平阳公主自觉自己应当还是颇具几分响亮的资本。
“进来吧。”响鼓本鼓终于在第五十回开口,在心中替宋猗走完那半截对方并不知道的路程。
门“嘎吱”一响,玄衣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瓷瓶走进来。
她脸上依旧是很平淡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
卫昭微仰起头,从上到下打量起对方,目光停留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袍,又落在衣摆缝补的针线上。摇头道:“大将军,你就这样去觐见我那好父皇?难怪被罚来坐冷板凳。”
宋猗将瓷瓶放在桌上,淡淡道:“臣以为,此事应当和穿着关系不是很大。”
平阳公主拖长声音,慢条斯理道:“蠢材——蠢材!你要是穿得太好,我那父皇才不止罚你来看大门呢。”
当然,主要是因为帮她的忙被阴了一把。
宋猗看一眼对方脸上的伤痕,手指轻轻摩挲药瓶,不置可否道:“想来臣的穷酸也是有些好处的。”
“少来!”卫昭斜她一眼,“穷酸倒没什么,谁让广武君是个大方的好心人呢?”
那日在太原城中,阮氏抄家,换作别人早发大财了。也只有这人,不仅没发财,还倒贴钱去将那些被阮氏害死的平民安葬了。
宋猗略一思索,猜到对方在说什么,因此道:“那些——臣当时已上报给圣上了。”
卫昭奇道:“他拨银子给你了?”
“不曾。”还没来得及说这事,就被告了一状,哪里还有银子?
“即便你没被罚,我那父皇也没这么大方。在他眼里,这本就是服徭役的平民,死了也就死了。最多嘱咐补偿少两年税,也只是为了好名声,谁又曾真的在意这事呢?”
宋猗便叹道:“公主,他们也有家人。”
卫昭冷哼一声,看向她紧抿的薄唇,淡淡道:“我是小人之心,自然是这样揣度他人。这不还有犬奴这个大圣人在意么?”
宋猗沉默片刻,垂眸道:“公主实在也算不上是小人。”
卫昭又看她一眼,眉头微拧,终于开口道:“既然拿了药,你今日怎么这般磨磨蹭蹭?”
宋猗抿了抿唇,原本按摩上药之类的也就罢了,如今再如此,实在算不上很清白。
曾经平阳公主误以为她喜欢女人,展露的态度便很声色俱厉。
公主……应当是很厌烦有人抱着别样的心思接近自己。
她不答话,卫昭也没多在意,只轻声道:“对了,今日在街上,你在外头看到那金吾卫和安平公主府上发生龃龉,究竟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宋猗思忖片刻,便将事情/事无巨细讲解一番。
卫昭颇有些意外,询问道:“说是捉贼,安平公主府上的人却没有拿走那支珠钗?”
宋猗点了点头。
卫昭道:“这就有些意思了,我看事情不一定和我那性子温吞的八妹妹有关。怕是有人屡次打着她的名义在外头胡作非为,才会致使金吾卫出手阻止。”
联想到在漪兰殿时,她的母妃一听安平公主府和禁军发生龃龉,便脱口而出与驸马有关。这件事只怕和安平公主的驸马脱不了关系。
安平公主的驸马身份也有些麻烦。
那女冠被当街捉走,想来也没什么好下场。
宋猗道:“公主打算插手此事?”
卫昭看她一眼,平淡道:“都禁足了,我管那么多闲事做甚?”
宋猗道:“哦,那便不管。”
“……”卫昭斜她一眼,欲言又止。
“……?”宋猗面无表情,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疑惑。
“你那是什么眼神?”卫昭轻拍桌面,“我又出不了府,除了你,也无人能踏进此处一步。便是我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宋猗犹豫片刻,低声道:“哦。”
平阳公主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猗道:“公主想要什么意思?”
卫昭冷哼道:“我说什么意思,你就听?”
宋猗思索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平阳公主眼神一变,锁定对方道:“你确定?”
宋猗轻轻颔首。
“我要大将军去城北买包炒栗子。”卫昭一推她手臂,轻轻摇了摇,柔声道,“你知道么?那种百姓常吃的,带壳的新鲜炒栗子。”
宋猗愣了一下,和上回平阳公主要她梳发一般,这似乎又是个很普通却离奇的要求。
从城南到城北,距离是颇为遥远的,即便骑马,来回也需费上些时间。
卫昭道:“怎么?万能的将军不知道炒栗子?”
宋猗便道:“万能的将军会自己炒栗子。”
卫昭沉默一瞬,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面上,低声道:“去买,剩下的都给你,莫要这么穷酸。”
两相权衡,穷酸相的玄衣女人接过那锭金子,将手里的药瓶放下,预备即刻启程。
宋猗道:“公主,这是军中特制的金创药,对外伤很有效,您可以试试。”
“知道了。”平阳公主收下那瓶膏药,便挥挥手将人赶了出去。
支开宋猗,卫昭便换了身装扮,从后门施施然离开。
皇城里早已传遍,“平阳公主”在禁足,从这个院子里出去的女人,自然不会是公主本人。
然而外头的人,一时半会儿是不知道此事的。
卫昭打了个信息差,带着人去敲了敲安平公主府上的大门。
晏国公主成婚后,往往也是单独开府,不用和驸马住在一处。
安平公主府便离玉曲街不远。
里头的仆人很快便将她迎进正厅,备好茶水点心,低眉顺眼道:“七殿下,我们殿下正在更衣,您多担待。”
卫昭见他从初见那一瞬的震惊之后,便再也不敢抬头看她脸上那个巴掌印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这副看到惊天秘密怕被灭口的乖顺模样,可和之前在大街上的放肆嚣张丝毫不同。
这人便是之前和金吾卫发生冲突的锦衣男子。
她原以为这人或许是驸马府邸中的人,如今却在公主府看到他,若不是驸马势大,已经到了可以事无巨细插手安平府中大事小事的程度,就是那件事确实和安平公主有关。
卫昭一边思索,一边慢慢端起茶水,嘴唇刚触及,便是神色剧变。
“这是什么玩意儿?”平阳公主将手中茶水往对方身上一泼,滚烫的茶水霎时落到对方手背,将他烫得惊叫一声,随即跪在地上。
那人的手背霎时泛红,泼出的茶水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卫昭冷冷道:“一盏滚烫的茶水,如此怠慢!你们平时便是这样敷衍行事的!?”
男仆立刻辩解道:“都是泡茶的下人们不懂事!将不合适的东西端了上来!请七殿下息怒!”
那些没眼力见的贱骨头!竟然也不看看是谁喝,便将这东西端了上来!
卫昭将手中茶盏掷出,“哗啦”一声,瓷器碎裂,飞溅的瓷片将男仆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平阳公主厌恶道:“恶心下作的东西,滚下去!”
男仆便忙不迭地退下去,接着便有侍女上来收拾。
卫昭手指轻点桌面,神情冷凝。
她在这里发了这么大一通火,表演了一番和亲十年,精神脆弱,稍有冒犯便大发雷霆的敏感而跋扈的模样,安平公主却仍旧没有出现。
想来那男仆是打着让她久等不耐便自行离去的主意,毕竟这中州的贵女,一般都是很要脸面的。
主人久等不支,往往便会自行离去。
谁知道她不按常理出牌。
她那个性情温吞的妹妹,必然做不出来这事。
“去,带孤去见安平。”她道。
“这……”侍女互相对视,似乎十分为难,又畏惧于她的身份而不敢拒绝。
卫昭道:“怎么?她出了什么事?”
侍女脸色一变,垂首道:“禀告七殿下,我们殿下身子不适,实在不能出来见面。”
卫昭皱眉,看一眼身边的侍女。
善柔会意,开口道:“我们殿下是让你带路,听不懂么?”
“这……”侍女脸色苍白,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请七殿下见谅,我们殿下实在不能见风,若有个什么闪失,奴婢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平阳公主冷冷道:“你担当不起,关孤什么事?”
安平公主必然是出了事!
“今日若不能见到安平,孤必然将这件事告知圣上。”
卫昭示意身边人挥开挡在面前的侍女,抬脚便要往内室走去。
“平阳公主留步!”
门外传来一道高昂的男声。
卫昭回过头,见到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青年男子快步流星,走进厅内。
他先是扫视一眼周围,目光在地毯上一块晕开的水渍停留一瞬,又看向中间的红衣公主,拱手行礼道:“陈郡谢氏,安平公主驸马,谢尚平见过平阳公主。”
看着是个人模人样的读书人模样,却不知私下是如何荒唐,才让她的母妃脱口而出隐约的恶评。
卫昭开门见山道:“你的人不让孤与妹妹见面,安的是什么心?”
谢尚平一顿,没有否认,依旧有礼有节道:“此事实在是误会,安平身子不好,下人不知礼数,怠慢了七殿下。”
他看一眼侍女,淡淡道:“你们这些蠢东西,还站在这里!下去领罚。”
侍女听到“领罚”,一下瘫软在地,却不敢求饶,被人拖着拉下去。
卫昭看一眼善柔。
“这等刁奴,还留在府上做什么呢?安平公主本就身子不好,这些人还如此怠慢。今日得罪了我们殿下,不如就此撵出去,交给我们殿下处置!”善柔道。
谢尚平沉默片刻,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向后头摆了摆手,又转头道:“七殿下,若您果真要去瞧瞧安平,臣可带您同去。”
“带路。”卫昭道。
“公主,冒犯了。”谢尚平便走在前头,往内室走去。
卫昭在心头盘算,这安平公主府上处处透着怪异,驸马看着正常,手底下的人却如此嚣张,当街与禁军对峙。
府上的仆人准备的茶水不仅滚烫,洒在地上便能看出,就连茶叶的品质也很差。
这不仅仅是怠慢便可说清的事,况且看那男仆的样子,这似乎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个意外。
既然不是针对她,这样泡茶,是针对谁?
安平公主的府邸,本人却似乎毫无掌控力。
“七殿下,到了。”
谢尚平站在主厢房外头,就要推门。
“等等。”
卫昭淡淡道:“方才你家仆人说过,安平不能吹风,你就打算这样进去?”
若开了门,安平公主出了什么事,她岂非是冤大头?
谢尚平转过身,脸上带着个虚浮的笑容。
“那么,七殿下又待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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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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