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察觉到手下动静,抚须而笑。
“怎得紧张起来,莫非是担心朕亏待平阳?”
“陛下虽是帝王,也是父亲,怎会亏待自己的孩子。臣妾只是担忧阿巳那孩子……”容昭仪停顿一下,柔声道,“她性子刚烈,又是新丧。若闹出什么事来,不大好看。”
景元帝眉头微皱,平淡道:“她现在主意大了。”
平阳公主在漪兰殿中抗旨,拒不参加洗尘宴,已经是让他很不喜。再因容昭仪这番话,联想到平阳公主或许并不会那么听话。
到时候当众闹起来,这和亲的美名也就成了累赘,反倒使他束手束脚起来。
在前朝受世家辖制,被臣子拒婚,在后宫还要被自己的儿女甩脸色,帝王威严何在?
她当初若死在西原,便是最合适的。
景元帝越想越不悦,面上的笑容便淡下来。
容昭仪道:“正是将陛下当做父亲,才如此呢。”
“哦?”景元帝挑眉道,“说说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是将陛下当做帝王,自然不敢抗旨不尊。”容昭仪伸手握住景元帝的手掌,轻声道,“陛下是帝王,可也是孩子们的父亲。哪个孩子不是仰仗陛下的宠爱,想要争得陛下垂青?阿巳和亲十年归来,如今却要和十岁的孩子争宠,心头自然是委屈的。”
景元帝冷哼道:“璎儿才十岁,她也好意思和一个孩子争。同办宴席,只要朕到场,哪里就委屈她了。”
他知道容昭仪是在说好听话,可这话十足熨帖,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对这个女儿,他向来是忽视的态度,也不大清楚她的品行。十年前看着沉静,如今却嚣张跋扈起来,他内心更加厌烦。
平阳公主和亲十年,见识过西原的政权更替,受过苦,吃过亏,自然是和别的公主不同,心头有对权势的贪慕也是正常。
但在大晏,人人都应该是对帝王感恩戴德,俯首称臣的。
一个公主,若不听话,他给这份荣宠来做什么呢?
帝王的恩宠本就不应强求,而是由他赐予。
容昭仪说“争宠”,他虽然不悦,倒也觉得合该如此,并未考虑过别的可能性。
“她才二十五岁。寻常人家若是丧夫,也多有改嫁的。”景元帝佯怒道,“朕又不是那等死板之人,要让女儿替夫守孝的。将她嫁给京中新贵,也可自己开府。寒门中年轻有为的男子,同世族相比,也是各有各的好处。哪里不好?”
便是她想要守孝,也不该是为那等西原恶徒。
“无论陛下做什么,皆是恩宠。”容昭仪轻笑道,“陛下是仁君,是阿巳那孩子没想明白。”
不是嫁给王谢垣萧一类的世家,而是选择寒门……
联想到景元帝近年来对前朝的动作,以及对安平公主驸马刻意的纵容,垣容心头升起微微不安。
有时候一件小事,便能体现出时局的变化。
自古以来,帝王和世族之间便始终处于一种此消彼长,互相制衡的关系。
大晏建国后,各个帝王也曾提拔寒门,推行诸如九品中正制*一类新的官员任命考核制度。景元帝继位时,各地官员里寒门学子多起来。但除去像辅国公一类以军功入仕的武将之外,这些人始终没有进入到政治中心。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便是如此。
景元帝见身边人出神,仿佛很是纠结,又不敢表露的模样,心头快意,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
垣容明白他的意思,规矩一些,垂顺一些,这就很好。
当年为了继位,他与垣氏联姻,垣容当年是何等的傲然。
如今不也失了傲气,因他一言一行牵动喜怒哀乐?
多年以来,这些世族大族总是与他作对。以至于他看后宫中这些高门贵族的女儿也心头厌倦,非必要的情况下只愿宠那些寻常人家的女人。
之前被废的静婕妤便是如此。
那个女人跪在殿外一整天,直到得到母族被抄家的消息,平时的美丽温存全然不见,只剩下一张哭闹狰狞的脸。
他远远瞧见,心中也有几分操纵他人命运的自得。
他不记得那个女人的名字,只知道她出身太原阮氏,并非京中贵女。又生得纤柔,垂顺乖巧讨人欢心,便一路升到婕妤。
她家中犯了事,也无需顾虑太多,随手便能解决,甚至能借此将太原城中的世族逐一清理干净。
景元帝自觉自己尚且有几分仁德,否则她的母族犯下这等谋逆大罪,换做别的帝王,早将她赐死。
办好这事的太原太守江毅出身寒门,年纪也不大,过年正好进京,可以放到前朝历练历练。
景元帝想到此处,心情好起来,对平阳公主的事情便也没那么上心。
他沉吟片刻,对容昭仪淡淡道:“平阳刚从西原回来,身子也没养好。既如此,便多留她些时日。待到过年,接进宫来,也好再陪陪你。你也可多教导她,莫要把在西原的仇怨带回大晏。”
容昭仪摇头道:“身为公主,本就受万民供奉。和亲是应当的,哪里有什么仇怨。”
“你这样想便很好。”景元帝微微颔首,“容儿,你教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是好孩子。”
两人各怀心思地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
宴席从下午持续到晚间,重重宫门之外,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
此时已过宵禁,唯有金吾卫和打更人时不时穿街走巷而过,扫视着周围。
深冬时节,寒风凛冽,吹在脸上一阵阵发疼。
宋猗领着宫中派发的假条,正遇上一队巡逻的金吾卫。
她一身酒气,人又高大,还穿着女装。并不像别的官员带着侍从或者乘轿骑马,当即被重重围住,盘查起来。
领头的金吾卫是个中年男子,半张脸围着层厚布,眉目间有些眼熟。
他从宋猗手中接过那张假条,上头宫中红印十分醒目。
“下官职责所在,望大人见谅。”金吾卫伸手递出假条,拉下围布,脸上浮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
由于天气严寒,这个笑容只牵起来一点,干涸的嘴皮便皲裂,冒出一串血珠。
“无碍。”宋猗接过假条,微点头道,“辛苦了。”
金吾卫有些尴尬,擦去唇上血珠,又看了看对方唇上伤口,颇有些同道中人的同情。
他点头道:“天气太冷了,大人也要注意,这皮肤暴露在外头,就容易冻得裂开。”
“……多谢。”宋猗沉默一瞬,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那伤痕已经结痂,看不出是被人咬过,难怪被人当成是天气干燥造成的伤口。
不知为何,她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羞耻。
这感觉被她强压下去,又行了几步路,脑海中乱糟糟的。一时想到平阳公主冷淡的眉眼,一时想到那个吻,耳根又烧起来,仿佛才饮过烈酒。
宋猗伸手罩住那对不听使唤的耳朵,手指早已在风中吹得同青石板路一样冰冷。
……在发烫。
冰冷的手指像一团雪,刚一触及到滚烫的耳根,仿佛触摸到燃烧的火焰,不多时就染上几分温热。
用手背挨了挨脸颊,宋猗沉默着呼出一口气。
白烟在半空中窜出老远,散开后眼前突然出现一辆马车。
马车上的女娘掀开帘子,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她大概是喝醉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被禁足的平阳公主,穿着宫女的衣服,出现在宵禁之后的大街上。
“宋猗,还不快上来。”卫昭慢条斯理道,“好不容易甩开那群苍蝇。你想叫我被旁人瞧见,再状告给我那父皇么?”
“……”
宋猗沉默着爬上那辆对于平阳公主来说显得十分朴素的马车,刚一坐稳,就被灌了一盏茶下去。
“现在感觉怎么样?”
平阳公主手中握着一卷书,抬眸淡淡道。
“尚可。”宋猗有些茫然,她应该感觉怎么样?
“喝了那么些酒,你没觉得之前有什么不适么?”卫昭挑眉。
果然是北疆来的狗崽子,喝得多,醉的时候少。
枉费她也没和母妃多说上两句话,就从宫里头巴巴跑来这里替这人解酒了。
宋猗沉吟半晌,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又伸手摸了摸耳根,确定那丝格外的灼热隐隐有些消退。
这似乎不像是醉酒。
她眉心一凝,忽然想到景元帝单独御赐给她的那壶酒。
卫昭瞥她一样,淡淡道:“怎么了?”
“没什么……多谢公主。”宋猗放下心头那一丝隐约的不适,开口道。
“谢什么。”卫昭不紧不慢,往后翻一页书,淡淡道,“宫中酒酿可不能随意喝下去,你没注意过,其他人都备有解酒药么?”
也只有这北疆来的狗崽子,仗着酒量,才敢就那样莽上去。
宋猗看她半晌,终于开口道:“公主……去了宫中?”
平阳公主这副宫女的打扮,实在有些违和。
卫昭这才抬头,冷冷看她一眼,沉默良久,忽而笑道:“对呀。广武君,要去我父皇那里状告我么?”
宋猗垂眸道:“臣不敢。”
“我看你很敢。”卫昭放下手中的书卷,她本来也无心再看,“我那父皇差遣你去接引朝贡,你也肯去,胆子很大么。”
这段阴阳怪气让宋猗有些无奈,她捏了捏眉心,低声道:“公主……圣上决定的事,岂容他人更改?”
“你又怎知容不容?”卫昭不屑道,“事在人为。广武君若肯接受赐婚,我那好父皇自然爱惜你,不会让你去接这个苦差事。”
“……公主说笑了。”宋猗扶了扶额角,勉强道。
她似乎有些晕眩。
“你怎么了?”卫昭有些狐疑地看向面色通红的女人,神色沉下来。
*九品中正制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一种重要的官吏选拔制度。又名九品官人法,分为九个等级,作为政府选用官吏的依据。九品中正制作为中国古代人才选拔制度发展的一个阶段 ,是察举制过渡到科举制的一个必经环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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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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