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柔看一眼旁边的韵儿,她脸上神情淡淡的,并无失态之色。
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韵儿只看向那跪地的制衣局宫女,轻声道:“彩云,衣服是你弄脏的,对么?”
“我是无意中弄脏了新衣!可那时尚能处理,是你叫我不要声张,把事情交给你的!”
彩云止住眼泪,脸上血气升腾。
韵儿并不理会,向善柔福身道:“七殿下说要找出弄脏衣服的人,若有人指出,便可放出府去,是否也做数呢?”
善柔挑眉道:“自然算数。”
韵儿道:“那便是了,新衣是彩云弄脏的,她也承认。善柔姐姐是否应当将卖身契交给奴婢?”
善柔道:“彩云说你答应她处理,这件事是真的么?”
韵儿点头道:“是如此,但奴婢只是说此事好处理。这件新衣本来便是由我等一同制作。彩云负责缝制衣襟,下首是珠儿,奴婢认为,如此小事,珠儿处理衣襟绣花时自然会一并打理。”
珠儿站在一旁,她的卖身契早已撕碎,再无顾虑。如今被冷不丁提到,也开口反驳道:“我只负责衣襟刺绣,那脏污又不是我弄上去的。这种污迹在宫中往往都是由负责检查的人打理。”
韵儿道:“那便是奴婢考虑不周了,彩云妹妹,抱歉。”
彩云听这一句轻飘飘的致歉,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可她终究是没再开口辩驳对方,只向善柔讨饶道:“善柔姐姐!奴婢只是一时失手!您是宫中女官,应该清楚,若按照常理,此事不至如此啊!奴婢初来乍到,一时不习惯,还望七殿下原谅!”
善柔沉默片刻。
她本就是宫中女官,对这套后宫职场流程再熟悉不过。
只要是人,做事就难免有差错。
御膳房损伤菜品,制衣局污了面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要能及时补救,便不算什么大问题。
如今一件新衣,做好之前被彩云弄脏,有人想推卸责任,有人没发觉问题,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衣服做好后,钱嬷嬷支使韵儿去送,韵儿又将衣服交给秋菱,秋菱送到飞羽阁,才最终被飞羽阁的侍女阿嫣发现脏污。
这脏污是发现了,又在清洗过程中被阿嫣烧了个破洞。阿嫣去找秋菱修补,致使衣服未能及时送到广武君手中,才被发现。
一件小事,因为一群人里头每人一个微小的差错,最后造成这样的结果,不可谓不荒唐。
她明知有问题,竟抓不到关键的把柄,去证明这件事是有预谋的。
韵儿淡笑道:“善柔姐姐,奴婢的卖身契……”
她向善柔伸手。
善柔顿了顿,将卖身契交到对方手里。
韵儿并未像其他几人一般直接撕碎那张泛黄的薄纸,只粗略一扫,将卖身契收进自己怀里。
她淡淡道:“善柔姐姐,现下奴婢获殿下恩典,得以恢复自由身,却也念着七殿下的好。如今殿下刚回到府中,便要差遣这么些人出去,手里哪里还有可用之人呢?”
善柔面色不善道:“你想说什么?”
韵儿笑道:“奴婢十岁入宫,如今已十三年未曾归家,故乡早已物是人非。七殿下贤德,放奴婢出府,可奴婢早已无处可去。奴婢出身制衣局,得陛下垂青,绣工不说多么精良,怎样也比外头的绣娘更出色一些。不知可否继续在府上做工呢?”
彩云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似乎没想到她拿了卖身契之后竟然不走。
世上哪有人明明有钱有自由,还巴巴盼望着给人做奴隶的?
韵儿这话一说,她身边的珠儿也面露犹豫之色,踌躇道:“奴……奴婢也想替殿下分忧。”
一人叠一人,因有人起头,剩下三个来自漪兰殿的小宫女互相对视一眼,也心头意动,正要开口说什么,便被人打断。
平阳公主从书房走出来,看了看底下的碎纸,似乎有些疑惑,挑眉道:“这是在做什么呢?”
善柔连忙上前道:“回禀七殿下,正审问脏衣之事。”
卫昭的目光从几人脸上逐一扫过,似笑非笑道:“二位嬷嬷的陈词,孤早已看过了。”
平阳公主走近跪地的彩云身边,淡淡道:“起来吧,你不用怕,孤并非那等睚眦小气之人,一点小错也揪住不放。钱嬷嬷说你素来是个心细的人,在宫中时针线活最密。想来父皇将你派来府上,就是看中你这一点。”
彩云骤然被夸,有些错愕,却也老老实实站起身,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卫昭又看向韵儿,淡淡道:“你的话孤听到了,你说你绣活精良,又是父皇派你来此,想必有些过人之处。”
韵儿垂首道:“七殿下谬赞了。”
卫昭叹气道:“彩云,你是个细心的人,原本应该同韵儿一样。”
彩云神色僵硬一瞬,垂眼盯着地上的碎纸。又听平阳公主继续道:“可惜如今犯了错,我虽然不处罚你,可也不能再要你。便将你还回宫里头继续当差,你也到了年纪,二十五之后便能放出去了。”
彩云愕然,抬眸道:“七殿下!奴婢不愿回宫!求殿下垂怜!”
平阳公主说要将她退回去!那简直比任何处罚都要可怕!
卫昭微笑道:“你是个细心的人,怎么会随意弄脏衣服,又不处理,任由人将脏污的新衣递上去?”
彩云求饶道:“奴婢不是意的!是那日天晚,奴婢自幼便有些夜间不识物的毛病,才在点灯时无意中将灯油滴在衣襟上,求殿下原谅啊!”
即便听到要将她送回宫中,也一口咬定衣服是自己无意中弄脏的。
有什么真相是彩云宁愿被送回宫中,也要隐瞒的呢?
卫昭骤然变了脸色,冷笑道:“是么?你是无意的。可是钱嬷嬷的陈词里头说那衣服是由你检查了送到她那里去的。她信任你,便未曾再查。如此居心叵测,包藏祸心!致使多人蒙冤,府上人心惶惶!孤安敢要你在这府上做事!”
听得这话,韵儿脸色微变,正想说什么,却听彩云脱口而出道:“衣服不是我送的!明明是是韵儿——”
完了。
她完了,她的家人也没好果子吃。
韵儿垂下眼睛,却又像终于尘埃落定,脸上无悲无喜。
彩云已经被平阳公主吓唬住,被差遣回宫或者是被处罚了赶府去,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这事失败,她本来就已经暴露,求平阳公主留在府中,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卫昭看着彩云,唇角勾起,柔声细语道:“彩云,你还要狡辩,冤枉她人么?”
彩云看向韵儿,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纸,脸上浮现出一丝疯狂之色。
凭什么是她!而韵儿这个罪魁祸首却能全身而退!
彩云大声道:“那衣服是韵儿叫我弄脏的!她还联合好些宫里来的人,叫他们在府里头挑起争端!”
幕后黑手被揭穿,卫昭并无惊讶。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针对韵儿设的一场局。
那日脏衣事件伊始,她便已经怀疑韵儿。
无论是脏衣还是送衣,这里面每一个出了差错的环节,都和韵儿有关系。
韵儿若是没问题,才是真的说不过去。
可这人偏偏能置身事外,被层层揭穿也能全身而退,让其她人替她背上这口黑锅。
这心性,手段,都不可谓不高明。
派这样一个能人来对付她,可见她的好父皇勉强还算是对她上心了。
可人毕竟不是工具,当替罪羊,怎能毫无怨气?
所以她从最初的源头身上下手。
漪兰殿和制衣局的六个宫女,心本来便不齐,她让这六人互相检举,很快便知道了谁才是弄脏衣服的人。
这个人就是彩云。
这几日,她并不主动过问此事,让彩云心头悬起,更加心慌。
今日先让二位嬷嬷书写事情经过,其实只是个幌子,让六个宫女形成一种“事情已经被上报”的概念,她们便不敢有中庸的选择。
后来让六人指出彩云,对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内心更加绝望紧绷。
这个时候,再将其余五人恢复自由身,彩云必然不甘心。
她适时出现,先安慰彩云,让她以为有了希望。
人一旦有了期望,便不会想再彻底落入深渊,鱼死网破。
这样的情况下,她再以假言试探,厉声质问。彩云的心理防线便被彻底攻破,无可反驳之下必然要说出真相。
如今水落石出,韵儿这颗棋子便废了。
这颗落子一废,只要审问得当,景元帝派遣的其他人手也几乎全部暴露,不足为惧。
她和她好父皇的第一局交锋,是她略胜一筹。
卫昭唇角微扬,淡淡道:“将韵儿带下去,善柔,你来审她。”
*
宋猗到宫中面见景元帝,说明来意之后,景元帝大手一挥,让她即刻便可启程。
各国朝贡本就要提前出发,也需提前到达中州,接引队伍本来是出发得越早越好。
只是往常禁军并无这么积极的。
不止是南军北军要拉扯一番,还因为引接军队出发越早,在路上奔波的路程便越长。
试想朝廷拨款都是同样的银钱,朝贡队伍离中州越近,引接的军队便越轻松,消耗少些,进自己腰包里的钱财也更多些。
宋猗不在意这些,却也知道这个道理。
因此她并未向禁军借兵,只通过景元帝的安排,加上曾从广武城中护送平阳公主的队伍中划出百人,组成一支接引军队。
平阳公主得知此事,在飞羽阁内将正在穿戴战甲的宋猗堵个正着。
对方穿着那身银甲,正叼着一截红绳,给自己系上护腕。
卫昭走过去,上下打量对方一番,挑眉道:“广武君,你不能找个侍女来替你穿么?非要弄得这样费劲?”
宋猗看见平阳公主,松了嘴里的红绳,淡淡道:“若不自己弄,便不熟练了。在战场上,这便是致命的。”
卫昭止住她道:“行了行了,大将军。我知道你,不必解释。”
宋猗便又低下头,给自己系上护腕。
她的手看着粗苯,实际却很灵巧。单手操作那两根筷子一样宽的红绳,上下翻飞,几下便系好一边护腕。
卫昭盯着她的手背上纵横的伤痕,有些出神。
“公主来此,可有什么要事么?”宋猗叼起另一边护腕的绳子,说话便有些含糊不清。
“没有要事便不能来么?”卫昭回过神来,弯唇一笑,“不过,确实有事呢。”
宋猗便停下手,看向平阳公主。
卫昭淡淡道:“你出行去接朝贡队伍,鸿胪寺有给你安排随行象胥*么?”
宋猗道:“到时候应当自有安排。”
卫昭冷笑道:“那便是没有。”
宋猗沉默不语。
卫昭道:“这些文官本就和武将不对付,见你是北疆来的,必然要给你穿小鞋。到时候出去了,却听不懂南疆各国的话,可就麻烦了。”
宋猗思忖道:“想来它国会安排随行,里头应当有会说晏国官话的。”
平阳公主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想说什么?
* 象胥:翻译。
小修一下细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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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棋子(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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