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猗知道对方认出自己来，松开手轻拍一下他的肩膀。
小摊贩随着拍肩的力度颤抖一瞬，眉毛胡子皱成一团，哭丧着脸道：“大人，我只是个小人物，哪里值得您放在心上啊……”
他细细将北街的情况描述一番，又补充道：“……这只是咱们听来的，不一定全是真的……您看？”
宋猗从怀里摸出锭碎银子，平淡道：“先卖我一身齐整的衣服，就要你箩筐里那种款式。剩下的银子能买你多少东西？”
小贩接过那锭银子，先在嘴里咬了咬，又从架子下头摸出来一杆子银戥*，左手拿砝码，右手拿杆，眯眼看一眼重量，眉开眼笑：“您就是把这一筐子东西买下来也行啊！”
宋猗道：“这银戥卖么？”
小贩一愣，忙不迭点头：“卖的卖的！这东西新着呢！毕竟也少有这样阔绰的顾客不是？您若想要，饶给您就是！”
宋猗搂过那筐子东西，翻翻里头的杂货，知道他不亏。
“就要这筐，再拿一个大筐和扁担来。”宋猗将东西收下，那小贩欢欢喜喜卖出一大堆杂货，拿着银子，直接扭头回了家里。
周遭摊贩感慨他的运气，这出摊不到半天，就卖光东西，实在是幸运。
*
宋猗再度出现在北街，已经更换上寻常市井小民的常服，那裤腿短了一截，脚脖子露在外头，风一吹，寒气直往裤管里头灌。
纵观路上的行人，衣着虽然不至于有破烂，可这样不合身的打扮也有许多，尽管她身材高大，又戴着斗笠，可这副打扮在闾里也并不算引人注目。
出城方向的路口已经被手持长戟的官兵围住，逐一盘查想要出入的行人。
宋猗挑着一摊子杂货，走近一些。
连路口都封起来，看来那小摊贩说的情况不假。
官兵看她一眼，摆手道：“出去出去，这会儿来做什么生意？”
宋猗顿了顿，低头道：“官爷，今日起晚了些——”
她从箩筐里拿出一支烟卷儿，递上官兵手里。
官兵站直些身子，左右看了看，伸手接过烟卷嗅了嗅，嘴角一撇：“什么破烂玩意儿也来糊弄你爷爷？干嘛呢？这点子家底，也来搞贿赂！”
他伸手就是一抛，宋猗“欸”了一声，冲上前去把从天而降的烟卷接到手里头，外层的包装被风一吹，里头的烟草撒了她一脸。
官兵见状，哈哈大笑道：“滚吧！幸亏你小子早上没来，不然这会儿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了。傻人有傻福啊！”
宋猗道：“那今天还能卖货吗？”
官兵嗤笑道：“还卖货呢？里头出了事，封街道三天，你去别的地方卖去！”
宋猗迟疑了一下。
官兵不耐烦道：“还不快滚！杵在这里做甚！？”
在他的厉声呵斥下，宋猗识趣地转身，眉头微微皱起。
她带领朝贡队伍路过这条街时，街道上尚且安全，就在队伍离开之后不久，却发生事故。
一定是有什么突发情况。
宋猗细细琢磨街道的细节，回想起来那两个衣着华贵的幼童。
富贵人家的孩子，平白无故，怎么会出现在闾里？
*
定城公主近日春风得意。
从玄双进了安平公主府，给她带来一样好消息，眼看头顶悬着的利剑就要被粉碎。
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总有人磨磨蹭蹭，叫她心烦。
不仅如此，看着对坐的红裙女人，对方端起茶杯，用茶盖轻拂茶水，气定神闲的模样叫她咬牙。
定城公主不阴不阳地开口道：“怎么，阿巳的禁足已经结束了？”
卫昭慢腾腾饮茶，又轻抚发丝，将鬓边碎发拨到耳后，放下手里的茶盏。
定城公主以为这时候，对方也该开口了。
谁知道卫昭抬头看她一眼，只是轻轻一笑。
平阳公主生得美艳，笑起来时却仿佛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叫人看了越发气结。
定城公主见到这个笑容，深吸一口气，冷静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卫昭这才开口：“姑姑，我来，只是想问问你。侄女送您的人，还好用么？”
定城公主眉心一跳，微笑道：“男人到了这个年岁，已经是不中用了。”
卫昭不在意道：“那倒也不是这种用法。当然——姑姑想怎么用，是您自己的事，作为侄女，本来也不该管您这些私事。”
定城公主颇为复杂地看她一眼，语重心长道：“阿巳，不是姑姑想要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想要得到的已经得到，已经不在意别的了。但是你还年轻，可不能给这些劣等男人给骗了。这男人一过了二十五，便不中用了。”
卫昭听她絮絮叨叨，一副装傻充愣的模样，笑容淡下来一点。
“姑姑，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说的是什么，你应该明白。既然收下我的卖好，您也得拿出实际价值来，这才公平，不是么？”
定城公主看她一眼，深觉这个侄女越发不好相处。
卫昭见对方不说话，又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
她淡淡道：“越侯将通州的通行令都给了我，侄女又怎么会还留在此处讨嫌？”
定城公主见到那块刻字的令牌，也吃了一惊，越侯可没有同她说这件事！
她心头震动，表面却也不动声色。
卫昭待定城公主逐一看清令牌上头的字，才将令牌收回袖中，手指轻点桌面。
“笃笃”两声，将两人的注意力都拉回现实。
卫昭明示道：“姑姑，您放心。这地方日后还是您的地盘。”
定城公主心头一紧，厉声道：“胡说！这天下都是陛下一个人的地盘！”
“这自然是前提——”卫昭顿了顿，轻声道，“可是，侄女们在这里过不下去。您是我们的亲姑姑，不会不管吧？”
定城公主皱眉道：“你们？”
“我和月奴呀。”卫昭眯眼笑道，“她来找过您吧？姑姑是知道她的处境的。至于我，一个和亲公主，自然是打发得远远的更好。”
定城公主冷哼一声。
景元帝的绝情，在对待子女上就可见一斑。这也是她极度畏惧，担心自己私下做的事情暴露，有一天会被亲哥哥清算的原因。
她道：“你想要如何？”
卫昭叹气道：“可惜了。那封纳谏书原本我是想要让李佩交到姑姑手上的，谁知阴差阳错，到了月奴手里头。她性子软弱，想必此时谢氏已经知道此事了。”
她并没有回答定城公主的问题，反而话锋一转，将事情绕回对方最不想谈及的话题。
定城公主面色平淡：“此事已经被陛下知晓，断然没有再停下来的道理。”
卫昭顿了顿。
难怪定城公主如此冷静，原来这件事已经上报给她的好父皇。
八字还没一撇，李佩正被谢氏刁难，月奴还里头纠缠，她的好姑姑就直接将事情捅给景元帝？
这兄妹俩可真是一脉相承的绝情。
她夸赞道：“姑姑好魄力。”
定城公主冷笑道：“你夸错了人。这回却是你那一向怯弱的妹妹做了好事。”
卫昭缓慢地眨了眨眼，疑问道：“月奴？”
“除了她，还能有谁能找机会将进了谢氏口袋里头的东西掏出来？”定城公主下巴微抬，“她知道这封信是从你交给李佩的，为避免被谢氏查到源头。自认下这封书信。”
定城公主一面说，一面凝视对面的红裙女人。却见对方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
她内心不由微微发寒。
同对方的亲爹一样，她这个侄女的心比石头更硬，比寒冬的雪更冷。连对自己如此掏心掏肺的亲妹妹，都可以这样毫不留情地利用。
对方说那封信是为她准备的，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从一开始，那封纳谏信便是用了安平公主的笔迹，又被平阳公主交给李佩。
众所周知，李佩是要嫁进谢氏的，这封信最终流向实在明显。
安平公主嫁给谢尚平，信件又是自己的笔迹，自然是百口莫辩。
她这个侄女一向性子软弱，谁也没想到，安平公主竟然敢直接将这纳谏书递呈给景元帝。
“她这是为了你呢，阿巳。你如今也向我寻求关照，真是姐妹情深——”
卫昭被不轻不重地刺这么一句，抬眸淡笑道：“怎么不算姐妹情深呢？”
定城公主一哽，听对方淡淡道：“姑姑，您同我父皇，也是兄妹情深得很呢。当年姑姑为我父皇——”
“住口！”定城公主一下变了脸色，伸手端起茶盏，猛然掷到地上！
青瓷杯一下在卫昭身前炸开，那盏茶水已经凉透，全数浇在了地毯之上，晕染开一片深红色的水痕。
定城公主深吸几口气，显然被气得不轻。
卫昭扫一眼裙边的水渍，慢腾腾开口：“您别着急。”
定城公主怒目而视：“你真是胆大包天！”
卫昭道：“姑姑，您这些年做的荒唐事也不少。我父皇基于当年那场意外，已经对您足够包容。可是，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何况父皇是天子。您私下里做的事，真的以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不追究么？若没有现下这只过墙梯，没有父皇信任的越侯支持，您还能这样硬气么？”
定城公主定定地看着她，严厉道：“你想要什么！”
卫昭抬眼看向对方，平淡道：“我要封地。”
定城公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卫昭肯定道，“我要一块封地，最好是在南疆。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姑姑已经从我这里得到这么大的好处，不会不帮我吧？”
银戥：专门称银子的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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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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