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风紧,清风观门扉紧闭,将深冬严寒隔绝在门外头。
两个黑衣侍卫架着一个异域女郎,面无表情地穿过后院,飞一样走过回廊,最终到达一扇雕花的木门前头,同时伸手叩门。
“笃笃”两声,里头传出一道柔和缱眷的女声:“进来吧。”
古力脚不沾地的被送进门里,腿早就软了。两边架着她的人手一松,“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五体投地。
她低垂着头,嗅到满室异香。
隔着一扇屏风,先头的女声柔声道:“文娘,是她么?”
女童的稚嫩嗓音响起:“隔得太远啦,我不知道。”
“那你下去瞧瞧。”
“好。”
古力趴在地毯之上,余光扫见一角雪白的绒毛来到身旁。
小小的身影俯下身,有些为难。
“你不抬头,我怎么认人呀?”
古力听着这熟悉的童稚嗓音,心头更是“咯噔”一声,不敢抬头。
女童见状,围着她慢悠悠左右转一圈,目光在对方身上的粗布衣裳上流连。
她回过头道:“不是这件衣裳,我瞧不像,那异域货娘也没这么胆小。”
“不像?”卫昭似笑非笑,隔着屏风看向二人,挥挥手道,“引起北街骚乱的罪魁祸首,胆子自然是大得很。至于这人——文娘说不像,便放了吧。”
两边的侍卫随之上前,要将中间的异域女郎带走。
女童略伸手,嘴唇轻抿,欲言又止。
她眼瞧着那异域女郎被架起来,露出之前深埋在地毯上的脸。
两人短暂对视一瞬,她向对方摇了摇头。
古力心头一紧!
——原来她早已给人认出来了!
屏风后的女声慢条斯理道:“来,文娘,同我说一说,你是如何私底下跑去闾里的——又是如何纵容仆从闯下这等大祸!”
说到最后一个字,卫昭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
女童受呵斥,浑身一颤。
古力在大门关上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她撩开下摆,俯身跪地的身影。
“文娘知错。”
女童向上首行大礼。
“只是知错?”卫昭看向屏风后头的女童,“你知道北街死了多少人么?那里头层层叠叠的人压下去,里头的人出不来,被碾得像一口袋水一样软。有的人拖出来的时候拽断了手臂,腿被挤坏了,剩下半截。还有同你一般大的孩童,被踩倒在地上,脑袋如同西瓜摔在地上——
“‘啪’的一下,什么都没了。
“他们被踩成了肉泥。”
女童的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惨状——你以为,这件事只是你知道错就结束了?”卫昭冷声道,“这件事不仅你的侍从活不了。你的父母,家人,都要去向圣上亲自请罪。”
女童被这番话吓得浑身颤抖,嗓音里带着哭腔道:“文娘愿意去向圣上请罪!”
卫昭略带讽意:“倒是个勇于承担的好孩子。”
在她身旁,身穿道袍的定城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一个大人,吓唬她一个稚子,知不知羞?”
卫昭淡淡道:“既然姑姑这样爱护幼小,您便替她父亲去向天子求情,岂不美哉?”
定城公主:“……”
她忍无可忍道:“我看那小子也不会有什么事。”
“哦。”卫昭不置可否。
定城公主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恼怒道:“不过死了些贱民,杀几个奴仆赔罪便是了。本就是他们没照看好獾郎和文娘!去御前请罪,难不成还要杀了自己一双幼小的儿女吗?”
卫昭这才回过头看她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
“我的好姑姑,您可真的是……”卫昭顿了顿,摇头道,“若是六郎,一定是将儿子拘在家里,把女儿推出去认罪,才好成全他与父皇一脉相承的贤名呢。”
定城公主不赞同道:“不过是些贱民,何至于此。”
“好皇帝自然是要爱民如子。如此上行下效,不嫡不长的,又无才能,总要求得点贤名傍身。”卫昭不欲多说,合掌以指节敲敲桌案,提醒道,“姑姑不必操心,六郎心里有数。我的事,才要拜托姑姑上心一些。”
定城公主摆手道:“知道了。”
她这个侄女叫她不要操心,自己却又是接走文娘,又是去捉人。
明明是六皇子卫琮的家事,如今她一个外人上去横插一脚。平阳公主若不是别有用心,她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卫昭慢悠悠道:“姑姑别着急,好戏自然是要慢慢酝酿,在最后揭开来看的。”
定城公主只觉得一阵恶寒,警惕道:“我不想看什么好戏,只在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她暗示道:“月奴和谢氏打算和解?听闻她一早去大理寺接人去了宫中。”
卫昭只一颔首:“知道。”
这话没法接,定城公主无奈,只得住口。
两人的对话叫屏风外头的女童听得云里雾里,不知其然。
她只是在心头怀疑,如这二人所言,她的父亲,真的会为自己的名声,保护哥哥,而舍弃她么?
“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卫昭走到女童身边,低头看向她的发顶,淡淡道:“那人是个好心人,你若不想叫你父亲推出去当替罪羊,也不想那货娘白白丢了性命。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给她。”
女童不敢抬头,神色有些僵硬。
“就这么点伪装伎俩,想瞒住谁?”卫昭幽幽叹口气,令人打开房门,先一步走出去。
女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清风观后院之内,此刻正站立着一个高大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长发束在斗笠里,身姿如松如竹,格外挺拔。
这副打扮,不像是个将士,倒有几分江湖中人的潇洒落拓。
卫昭同她打了个照面,目光转移到对方露出来的一截脚踝之上,弯唇笑道:“有人大冬天里穿蓑衣,可惜也没有渔公来和你做配。”
宋猗接口:“若是大冬天里打渔,还缺少一套钓具。”
卫昭奇道:“不是大冬天,便不需要钓具了?”
宋猗竟然真的点头。
春来之日,河水化冰。若要捕鱼,直接下河去摸,能捉不少。
卫昭轻声道:“有机会,能同广武君一同冰湖垂钓,想来也是一桩美事。”
这话题便算是结束了。
宋猗看向她。
卫昭也不往前,只一拢袖口,站在原地。
“叫你来,是想让你替我送一个人。”
卫昭让出半个身位,露出后面的女童。
她柔声道:“这是我六哥的小女儿,名唤文娘。”
平阳公主身后的女童穿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宋猗不知道是不是受对方话语影响,心里也品出几分两人眉眼之间的相似之处来。
卫昭侧过头,下巴微点:“你将她平安送回家去。”
宋猗有些迟疑,又看一眼那女童,没有开口。
卫昭淡淡道:“放心。北街的事,会有人管。”
*
未央宫内,身着绛色长袍的帝王坐于书案之后,看向眼前跪地的素袍男人。
对方穿着的墨绿色衣袍是由云锦织成,上头以雪松为饰,绿底白纹,缀以金线织就,十分清雅。
这是他的六子,素来有贤德的名声,他便给这个儿子赐封为“贤王”。
“贤王”也是闲王,平时里并未掌管过什么要事,只一味和文人墨客交好,养活一群清流门客。
他这个儿子,向来是低调,不起眼的。景元帝从未想到,有一天,对方竟会给他闹出这么大一个“惊喜”。
“儿臣管教无方,请父皇责罚。”贤王伏地不起,双手摊开,身体微微发颤,连带着衣服上的纹样也如同被风吹拂,在飒飒作响。
景元帝面无表情地扫过这个儿子,冷声道:“文娘找回来没?”
贤王愣住。
他自小和父皇不亲近,从未想过父皇竟然知道自己小女儿的闺名,一下心里没底,实话实说道:“儿臣一听到下人传来的消息,便来向父皇请罪——”
“荒唐!”景元帝怒道,“你连人都没见着,就急着来朕面前表态!你是真贤德,还是畏惧被责罚?如此谨小慎微,还有没有一个皇子的气度!”
贤王立刻道:“父皇息怒!儿臣已经派人绑住府上刁奴!”
景元帝掀了掀眼皮子:“养不教,父之过。文娘年纪小,不懂事,容易被府上刁奴带坏了。你年纪也小吗?”
贤王几乎出了一身冷汗,急迫道:“请父皇将此事交予儿臣!儿臣自当竭尽所能,彻查此事!”
景元帝看他一眼,半晌没有开口。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殿内蔓延开来,直到有内侍上前,小心翼翼禀告道:“陛下,九皇子求见。”
谈话被打断,景元帝本欲发火,此刻却只是摆摆手道:“叫他去偏殿等着,朕一会儿去考教他的功课。”
听到这话,贤王不由一阵心里发酸。
在盛怒之下被打扰,父皇竟然都不发火。
他这个九皇弟,明明出身低微,却偏偏得漪兰殿那位昭仪的青睐,被收为养子。
除先太子外,他是唯一一个被父皇亲手教养的孩子。
而他不仅生母地位卑微,母族毫无助力。成长过程中父皇更是从未正眼看过他,就连婚姻,也是受制于人。
若非他另辟蹊径,或许在父皇面前早已查无此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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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贤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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